玲珑四犯 第37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第48章 鸡犬也想升一升天。

  这件事就黑不提白不提地遮掩过去了,舒国公府上家规甚严,几个知情的下人也不敢上外面胡乱嚼舌头,因此梅芬的事并没有宣扬出去。

  只是舒国公这几日心里装着事,嘴上起了老大的泡,江珩见了他还打趣:“姐夫这是上火了呀,想是家里头的菜太辣?还是要吃的清淡些才好。”

  被舒国公一连几个“去”,给打发了。

  江珩呢,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和金家的亲事敲定之后又相看了亲迎的日子,就定在九月里。两个多月的时间虽然仓促,但因都是二婚,因此没有特别的要求,到时候只走个过场,拿轿子把人抬进正门就好。

  舒国公见他神采飞扬,勉强扯动了下嘴角,“如今你是别无所求了。”

  江珩摸了摸后脑勺,“我自己这模样你也知道,全赖长姐和巳巳替我操持。”

  横竖就是有个好女儿。

  说起女儿,舒国公就想起自己的女儿,眼下也不知怎么料理才好。江珩说要请他吃酒,他摆手婉拒了,摇着袖子返回自己的马车上,乏累地抬了抬手指,“回府。”

  待到了家门前,打起帘子看向门楣,高门大户,看着十分鼎盛的模样,谁知道心里有那么多的愁绪。

  明夫人这几日也病倒了,说是中了暑气,可他怎么能不知道,明明是被气病了。

  妾室上来迎接,把他搀进凉厅内,又打手巾让他擦脸。这头才收拾完,门上有人进来传话,说何家表公子来了,求见郎主。

  舒国公呆了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见他。原先听了明夫人的话,小王八骂了千千万万句,只差上门拧掉何啸的脑袋。如今梅芬出了这样的事,那些话就变得不可信起来,连带着何啸的为人是不是当真那么不堪,也令人心生犹豫。

  妾室见他发怔,轻轻唤了声郎主,“见是不见,郎主不给句话?”

  舒国公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请他到前厅稍待。”自己换下了朝服,方不紧不慢往前头去。

  打一进门,就见何啸站在堂前,穿一件月白的圆领袍,很有一种文人做派。自小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即便听了梅芬对他的控诉,没见他人时恨得牙根痒痒,见了他的人,又觉得这孩子不应当恶劣至此。

  还记得每回登门,他必定扔下课业站在门前亲自相迎。还有六七岁时,面对那些读书人侃侃作诗的样子,这样一个知礼的孩子,又怎么会使坏推梅芬下水,溜进后院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呢。

  唉,眼下是什么人都不敢信了,舒国公想起那个老实巴交的女儿,又对世间一切产生了怀疑,晦涩地看了何啸一眼,“你来了?坐吧!”

  何啸向他行了礼,方在玫瑰椅里坐下,一面笑道:“这几日忙着秋闱,没能来向舅舅请安。”边说边打量舒国公神色,“舅舅是身上不好吗,怎么瞧着没什么精神?”

  舒国公嗳了一声,“想是天太热,有点中暑。你今日来,有什么事吗?”

  何啸道:“过几日是家下祖父的七十大寿,父亲母亲修书来上京,问问舅舅可有闲暇往洛阳吃一杯寿酒。”

  那倒是一桩大事,换了平常应该跑一趟,但如今家里弄得这样,说实话他也不敢随意出门。

  “我近来朝中事务繁杂,你舅母也要筹备向序的婚事,实在走不开,回头预备了寿礼,打发人送到洛阳去,也请你代我们向你祖父及父亲告个罪。”

  何啸笑起来,很有温文尔雅的气韵,颔首说好,“天实在热,长途奔波,人也受不住。”顿了顿又问,“合序的亲事议准了吗?什么时候办喜事?”

  舒国公道:“年下过礼,成亲大约要到明年再议了。”其实自己也是勉强支应,实在寻不着话题,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定了哪家的千金啊?”

  可他却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后苦笑了下,“我喜欢的人,心里有了别人。上回好容易遇着机会和她表明了心迹,她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说着低下了头,“想是我不懂讨好,入不得她的眼,可我自小喜欢她,一直到今日心意也没有变过。”

  舒国公听得心头暗讶,联系起从明夫人那里听来的话,发现说的不就是梅芬吗。

  只不过惊讶归惊讶,却不能随便下定论,只道:“你如今是洛阳名士,又出生钟鸣鼎食之家,谁能看不上你?”

  何啸眉间那点愁思铺排得很好,轻轻摇着头,“她向来讨厌我,说我是读死书的书呆子,乃至看见我就要绕着我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那么招她厌恶。”

  这么一说,舒国公立刻发现梅芬的一面之词果真没那么可信了。讨厌一个人,连他喘气都是错的,又怎么能接受人家的美意呢。

  “不过想来,我也有唐突的地方,那天贸然和她提亲,并没有知会过家中父母。可我也是情急,得知她看上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若是被长辈知道,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舒国公简直被他说得上头,原来梅芬那些丑事,何啸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说,保全她的体面,结果她还狗咬吕洞宾,反过来诬陷人家。要不是出了前两日那事,自己到如今都被她蒙在鼓里,果真以为何啸是那样十恶不赦的坏种了。

  “你是什么打算呢,还想着迎娶那位姑娘吗?”

  何啸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没说想,也没说不想。犹豫了好半天,鼓足勇气叫了声舅舅,“表妹和魏国公解除了婚约,如今怎么样,重新与哪家议亲了吗?”

  舒国公说没有,“遇不见合适的,且再等等吧,反正不着急。”

  何啸哦了声,沉默下来,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低下了头。

  舒国公打量他神情,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中晌在这儿吃个便饭吧,我让下人预备起来。”

  何啸却说不了,“今日我来见舅舅,其实是另有一桩事,想问问舅舅的意思。”

  舒国公心里知道了个大概,但仍是不动声色,颔首道:“自家人,不必讳言,你说。”

  他手里那串菩提也忘了捻动,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积攒到了底下几句话里,站起身,恭恭敬敬向舒国公长揖下去,“仲柔不才,想同舅舅说,如果表妹没有合适的郎子人选,可否考虑我?”

  舒国公脸上神色微微一变,“你说了半日的那个姑娘,难道就是梅芬?”

  他忙说不是,“我想着人家既然不愿,必定是没有缘分。如今我二十二了,家里父亲母亲催得急,我也不知应当怎么和他们交代……我是舅舅看着长大的,我的人品舅舅应当知道,只是唯恐两家门第悬殊,虽说是至亲,毕竟爵位上差了好几等,我自身也还未谋得一官半职……”

  舒国公不说话了,认真审视了何啸一眼,并没有给个准话,“这件事,还需和你舅母商议之后才能答复你。”

  何啸说应当的,“儿女婚事,原就该由父母定夺。”言罢无措地摸了摸额头,“我今日也不知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来,有冒失之处,还请舅舅见谅。如今我话说完了,就不叨扰舅舅了,舅舅请留步,我这就回去了。”

  舒国公道好,并没有起身相送,看着他由小厮引领着送出了门。

  略沉吟一会儿,还是往后面园子里去,进了卧房,见明夫人正坐在桌前喝茶,他咦了声,“你怎么起来了?”

  明夫人耷拉着眼皮说:“越睡越没劲,不能再躺下去了,起来走两步,倒还有些精神。”一面又问,“你吃过饭了么?我让人预备……”

  舒国公说不忙,“这会儿没心思吃饭,是有件事,想同你商议。”一五一十把何啸登门的经过都同她说了,末了喃喃自语,“我原说仲柔自小端稳,并不是那样阴沉的脾气,原来她苦恋着梅芬,是梅芬鬼迷了心窍瞧上向谨也瞧不上他。他想救梅芬于水火,谁知梅芬急了,先反咬他一口,这么一来断了他提亲的后路,要不是前几日东窗事发,咱们不知要被她瞒到什么时候。”

  明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我是真没想到,梅芬这孩子竟这么有主张,她在父母面前滴水不漏,只管和巳巳告状,弄得回门那日巳巳找我哭诉,为了梅芬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到最后要是知道了实情,那梅芬往后还做不做人了!”

  “唉……”舒国公抹了一把面皮,“那些暂且不说,先说何啸求亲这件事,你心里是什么打算?梅芬若一辈子不嫁,咱们这么大的门头,断没有养不起一个女儿的道理。可她嘴上不嫁,暗里作妖,谁知道将来还会闹出什么丑事来,倒不如嫁了干净,咱们调理不好,让人家去调理。我如今对她,真是半点指望也没有了,每日战战兢兢,就怕又有不好的消息传到耳朵里,竟是比战场上杀敌还累。细想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把梅芬配了仲柔,借着仲柔的名声,也好堵住别人的嘴,你看怎么样?”

  明夫人一筹莫展,“她对仲柔没那个意思……”

  “她对谁有意思?投靠到门上的那个破落户?你可好生斟酌斟酌,姑娘下嫁不怕,怕的是嫁得太低填了无底洞,不说旁人,就说月引,自己一步没走好,连累得女儿到这会儿还在贴补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倒忘了?”

  这下明夫人也动摇了,“感情是靠处出来的……”

  舒国公感同身受,“想当初你不也瞧不上我吗,是岳母大人强做了主,才把你许配给我的。”

  明夫人闻言瞥了他一眼,是啊,她十五岁说亲那年,他刚从石堡城回来,那张脸风吹日晒下看着足有三十,当时她就不愿意,“我不给人做续弦”,是母亲好说歹说人家没娶过亲,才二十出头,又说他多耿直,为人多敞亮,她实在绕不过去,才勉强嫁给他的。

  婚后的向君劼也确实令她改观,虽说是个直肠子,但体贴老婆,知道大老远给她带胡饼回来,她就想原来听取父母之言到底没有错。反观月引,被江珩那小白脸迷住了眼,落得那样了局,两下里一比较,不免动了心思,何不作了这个主,将来梅芬自会感激父母的。

  “既这么,那就干脆定下了吧。”明夫人也有些灰心了,叹息着说,“那么宝贝的女儿,养到最后竟养出仇来,是我教女无方之过。她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也只有仲柔愿意包涵她了,知道内情却还顾念她的脸面不在你面前说破,我瞧仲柔倒有些忌浮的风骨。”

  舒国公点了点头,“一文一武,总算齐全,就看梅芬知不知足了。”

  夫妇两个说定了,明夫人自然要去知会梅芬。走进滋兰苑,梅芬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心里生出一点怨恨来,站在床前说:“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下去不成体统,还是嫁出去的好。你爹爹和我,替你觅了一门亲事,人你认识,就是何啸,不管你是喜欢他也好,厌恶他也好,眼下除了这门亲事,你再寻不见更好的了。总算你姑母不是外人,嫁到他们家,也免于你受婆婆刁难。你自己预备起来,养好了精神,别再闹了,爹爹和阿娘都不年轻了,经不起你再三再四的折腾,这些年来父母为你操碎了心,你应当知道。”

  这段话没有什么感情,就是直直地下令。梅芬先还恍惚着,一瞬忽然回过神来,支起身子问:“阿娘,你们要把我嫁给谁?”

  明夫人说何啸,“平素是你对他成见太深了,我瞧他没有什么不好。等定了亲,你们再多相处相处,兴许时候一长,就处出感情来了。”

  梅芬如遭电击,愕然望着母亲说:“阿娘,你们就这么讨厌我,把我视作烫手的山芋,急于处置了我吗?”

  明夫人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垂着眼说:“爹娘是为你好,将来你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爹娘的一片苦心了。”

  她转身出去了,身后响起梅芬的哭声,她也没有停留,闭了闭眼,毅然走远了。

  八宝想求情,可是又不敢,只得回身进内室安慰梅芬:“娘子别哭,咱们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自己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终究逃不过何啸的魔爪。人家步步为营,哪怕上回的行径那么恶劣,也没能阻止他说到做到。爹爹和阿娘还是更相信他,两下里掂量,何啸总比那个护院小厮强。

  再去求告,没有用的,她永远不是何啸的对手,越是挣扎,越是脸面尽失,她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斗志,一切都完了。

  八宝和团圆看她眼里的光都熄灭下来,两个人急得落泪,“小娘子,你不能认命,一定会有法子的。”

  她摇了摇头,“没有人相信我了,从前几日开始,我就昏昏噩噩,以为这是一场噩梦,可是任我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八宝说:“我去找云娘子,她上回让檎丹姐姐传话,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可上魏国公府找她的。”

  梅芬还是摇头,“找见她怎么说?说我和一个不认得的男人搂抱在一起?恐怕她也不会相信我了。”

  前几日发生了那件事,今天何啸便来提亲,这里头当真没有因果吗?梅芬心里是明白的,可她明白又有什么用,再去指认何啸,谁会觉得她的话是真的?大概都会说她发痴发癫,反倒去同情何啸,觉得他被一个疯子拖累了吧!

  “算了,万般皆是命。”她背靠床架闭上了眼睛,“挣不过,就这样吧。”

  八宝不由呜咽,“娘子……”

  她平静道:“罢了,不说了,我乏了,你们出去,我再睡一会儿。”

  八宝不放心,嘀咕着:“奴婢留下陪您。”

  结果她有气无力地瞪了她一眼,“连你也要反我?”

  这么一来女使们也不敢多言了,只得无奈退出了内寝。

  里头的梅芬到这时才哭出来,自觉前路茫茫,恐怕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与其以后被何啸整治死,还不如现在自己了断。

  于是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拉开螺钿柜的抽屉找见了做女红的剪子,预备对准心窝一下子捅进去,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可是比划了半天,却又连自尽的勇气都没有。最终那剪子掉落下来,砸在脚边,她蹲在地上,看着它默默流泪,有时候真是恨自己,恨自己没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连半点自救的办法也没有。

  去找巳巳吗?找了巳巳也没用,爹娘只会觉得连巳巳都被她糊弄了,自己如今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往后的人生,大概只有这样孤独下去了。

  ***

  云畔这几日倒是真的忙,起先规划好的修葺方案,到后来慢慢有了些改变。幽州和上京的建筑以宏阔著称,不像江南那样婉约别致,既然是手作铺子,要的就是有别于俗常的灵巧,因此让工匠按照桂园的风格,做出了横塘的粉墙黛瓦。

  打眼一看,在一排木柞的店铺之间,这门面尤其精美,很符合她心中所想。她下了车满意地看了一圈,让何嵩不能亏待了工匠,又吩咐些琐碎事宜,日头渐渐高起来,就准备返回公府,陪太夫人和王妃吃午饭。

  刚要登车,忽然听见有人唤了声“弟妹”,回头望,竟是楚国公的夫人邓氏。那张牡丹一般富态的脸上堆满了笑,站在车前招了招手,“今日真是凑巧,难得出一回门,不想在这里遇见弟妹了。”

  云畔忙过去和她互道万福,向前面的花红铺子望了一眼,“阿嫂过来买胭脂的么?”

  邓氏点了点头,“在家怪闷得慌的,不是做针线就是和孩子玩闹,偶而也想出来逛逛。”

  云畔笑着说:“阿嫂得闲上我那里来吃茶吧,我家里还有几盒自己做的胭脂和玫瑰口脂,回头我让人送到你府上,阿嫂试试可不可用。”

  邓氏连连说好,“那就承弟妹的情了,我常听人说你手巧来着,会做乾坤核桃,还会自己做胭脂。”一面说,一面望了望那排正修缮的房舍,“我听花红铺子的老板说,对面的铺子是你盘下来的?难不成你打算自己做买卖?”

  云畔赧然说:“我就是闹着玩儿,预备开个手作铺子,让闺阁中无聊的贵妇贵女们有地方吃茶消遣。”

  邓氏讶然,上下审视了她一番,“竟没想到,弟妹还有这等胸怀呢,打算和金翟筵一争高下?”

  这话便透出她的不善来了,云畔并不是听不出来,只是含笑敷衍着:“金翟筵彰显身份,人人以赴筵为荣,我这个铺子只是让人聚首,消闲做手作的地方,哪里能和金翟筵相提并论。”

  邓氏哦了声,掩嘴道:“我就说呢,要是让郡主知道了,岂不惹她生气。”

  金翟筵起筵的庆元郡主是老汉王的女儿,也就是官家堂姐,置办金翟筵已经有三十年光景了,原本没什么牵扯的两桩事,被邓氏这么一说,竟好像要夺人权柄似的。

  云畔自然要堵住这个窟窿,和声道:“多谢阿嫂提点我,明日我就登门拜访郡主,也同她说说我这小铺子的事。”

  邓氏笑了笑,“应当的,礼多人不怪嘛。”顿了顿又问,“你和忌浮成婚,快满一个月了吧?”

  云畔说才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