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第42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你口气倒不小。”金胜玉寒声道,“也就二三千两?二三千两抵得上一千家农户一年的嚼谷,你当年卖酒,多少钱一端来着?到了你嘴里二三千两都不是数了,可见你胃口不小。你也别和我扯,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啰嗦,这样,我再减免些,你拿五千两出来,若是不依,这就跟着牙郎走,你前脚走,我后脚自然抄你的屋子,倒要看看你这些年究竟攒了多少。”

  柳氏被她压得叫苦不迭,屋里的体己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地契、首饰、钞引,真要是带不走一毫,金氏扳倒她竟能发笔小财。

  自己这些年在侯府已经过惯了舒心日子,决不能离开,还有那三个孩子,没了娘,岂不叫金氏吃进肚子里!横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看金氏眼下得意,等过阵子家主的新鲜劲儿过了,自然会回到她屋里来的。

  牙郎也有些不耐烦了,瞧瞧外面又瞧瞧金胜玉,“侯爵夫人,小人还忙着呢……”

  金胜玉并不理睬他,只是冷冷看着柳氏。

  柳氏没法子,垂首说罢,“了不得我把这些年的体己全拿出来,这下子女君总称心如意了吧!”

  金胜玉这才满意,转头示意焦嬷嬷:“拿一吊钱给牙郎,下这么大的雨,别叫人白跑一趟。”

  焦嬷嬷领命,带着牙郎下去了,到这时雪畔和雨畔才搀着柳氏站起来。

  金胜玉看了她们一眼,漠然道:“我和你们先头女君性子不一样,你们先头女君是斯文人,我却不同,我自小舞刀弄棒长大,谁要是惹我不高兴,我能打得她满地找牙。今日种种,不过小意思,大家过过招罢了。你们都是侯爷至亲的人,只我一个是外人,整治起人来不手软,所以在我跟前尤其要小心,可别忘了。”

  柳氏经她这一通狠杀威风,人连精气神都没了,最后不过诺诺道是,临走瞧了岑嬷嬷手里的盒子一眼,终究什么也没敢说,被人押解着取钱去了。

  江珩回来的时候,见屋子正中间放着好大一口箱子,里头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一瞬有些发懵。

  看了看坐在窗前喝茶的金胜玉,迟疑地问:“二娘子,哪里来这么多的银子啊?”

  金胜玉放下建盏笑了笑,“公账上亏空的钱,我全替侯爷找回来了,特意将五千两现银从金银铺里取出来,就是为了请侯爷过过眼,也好让你知道,后宅里究竟养了怎样一只吞天的硕鼠。”

  江珩愕然,“这些全是从柳氏那里掏出来的?”

  金胜玉说是啊,“侯爷这下不必再亏心了,欠着我哥嫂的银子也一并能还上,这事就算翻过去了。接下来两个月,我不问你侯府的事,请侯爷自行管束。到了大婚那日,我再来接手掌家事宜,还望那时的侯府,不会又弄出什么烂摊子让我收拾。”

  女人柔情似水不是坏事,但对付江珩这种人就得恩威并施。

  金胜玉看他点头不迭,相处这几日自己心下也掂量,他虽然窝囊了些,但比起先前那个愚孝的男人已经好太多了。起码侯府没有长辈要她孝敬,没有恶婆婆对她颐指气使,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处境,不能再挑续弦不续弦的说法了,只要能把这偌大的家业捏在手心里,嫁得就不比头婚差。

  ***

第53章 郎君。

  云畔婚后的生活,充满了琐碎忙碌和小温暖。

  家里的家务倒是不用她操持,因为祖母和婆母都在,好些事先经她们的手,自己其实还是像未出阁时那样,闺中岁月无惊。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要比平常更早起,李臣简上朝,鸡起五更,自己总不好裹着被子只管睡自己的。到底如今出了阁,也要尽好自己的责任,和睦的时候这些都是小事,将来万一有了嫌隙,那微小的细节就成了人家嘴上的把柄。

  也许她也是个悲观的人,所以要尽可能做到最好,见他起身自己也跟着起来,忍不住要打呵欠,迸出了两眼的泪,也还是要努力保持清醒。

  她替他束上腰带,他低头看着她,见她眼泪汪汪便要发笑,温声说:“让你不要起来的,我自己能收拾,你多躺一会儿多好,现在时候还早。”

  她笑了笑,说:“我要送公爷出门,这是我的份内。”

  他知道她还没学会在他面前卸下防备,大约先前的经历和母亲的前车之鉴一直让她耿耿于怀,所以即便已经那样亲近了,也还是谨慎约束自己,客客气气尽善尽美。

  他心里都明白,只是不好说什么,待整理好了穿戴,她便陪他坐在窗前进晨食。

  天还没有亮,天顶的星辉依然灿烂,放眼向远处望一望,这样的时候捧着一碗热乎乎的杏仁酪,并肩坐在那里,好像也有一种家常的温暖。

  她呢,鲜少有这样闲在的时候,虽然事事谨慎,但毕竟还是年轻的女孩子,不经意间总有一些孩子气显露出来。

  譬如伸直了腿,从裙裾底下探出脚尖来,不时有节奏地对阖着,就看得出她现在的心情很愉悦。

  他抿了口酪,转过头问她:“今日你有什么安排?”

  云畔想了想道:“也没什么,过会儿去向祖母和母亲请安,再在茂园用早饭,回来眯瞪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他听了,微微抿出笑意,犹豫了下问:“你今日若是不忙,晚间陪我赴宴好么?”

  云畔嗯了声,“是哪家要宴请你?”

  李臣简道:“赵重酝今日做东,邀请几位好友吃席,都带着家眷的,我想你要是不忙……”

  “那我自然要去。”她笑着说,“公爷已经成婚了,再独自赴约,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听了心下欢喜,原先还觉得要求她赴宴应酬是不是难为她了,见她不反感,也就放心了。

  辟邪站在廊下通禀:“郎主,马车已经备好了。”

  云畔忙取过手巾来递给他,他掖了嘴起身,两个人一同出了大门。

  这时候东方微微亮起来,马车前悬挂的风灯照出了一片朦胧的深蓝色,他的眼睫也染上了一片深郁,弯身坐进车内,打起帘子嘱咐她:“不必送了,快进去吧。”

  云畔颔首,微微退后一步,示意辟邪出发。顶马很快跑动起来,笃笃的马蹄声去远了,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檎丹上来搀她返回续昼,夏日的天光就是这么奇怪,短短的一段路程,再抬起眼来,天色已经亮了半边。

  回到院子里,时候还早,用不着立时去茂园请安,便在屋里慢吞吞打上一炉香篆。

  云畔很喜欢清晨的悠闲时光,丈夫出门上朝,自己经过一番折腾瞌睡已经褪去了,神清气爽地坐在晨色里,看着日光慢慢爬过院墙,院子里一草一木苏醒过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估摸时候差不多了,起身过茂园去,这家里的章程是纹丝不乱的,即便王妃做了几十年媳妇,晨昏定省也从来不含糊。小辈们一齐先向太夫人道晨安,然后云畔和惠存再向王妃行礼,只是今日惠存看着不太高兴,云畔还有些纳闷,心想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大家坐下来用早饭,连太夫人都瞧出来了,偏头问:“惠儿,你怎么了?起得早了,不高兴么?”

  梁忠献王只得了一儿一女,惠存也是自小宝贝一样地捧大,若说太夫人对李臣简的要求还严些,那对惠存可说是极尽溺爱。

  惠存摇摇头,垂着眼说:“早上出门绊了一下,总觉得今日运气不好。”

  太夫人失笑,“年纪轻轻,竟比祖母还古派,绊了一下就运气不好?祖母梳头还掉了好些头发呢,难道我该为自己快成秃子了发愁?”

  惠存终于笑起来,“是我糊涂了,祖母说得很是。”

  可云畔看得出来,她欢喜不达眼底,好像只是为了哄太夫人高兴。

  一顿饭毕,云畔和惠存一起从茂园退出来,走在廊下,云畔唤了她一声,“你要是有心事,就和我说说吧。”

  惠存一愣,转过头来问她:“阿嫂,我的心事都在脸上吗?你全看出来了?”

  云畔笑着说:“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呀,自然看得出来。”

  只是并不去猜测她烦恼的原因,她要是愿意说,自会告诉她的。

  惠存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人,眼巴巴看看云畔,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才问她:“阿嫂,你和我哥哥成婚,过得舒心吗?”

  云畔明白过来,她是在为自己的亲事发愁,婚前的这段时间最彷徨,须得给她鼓励,便道:“你也瞧见了,我和公爷一应都很好。夫妻相处之道有许多种,有的相敬如宾,有的蜜里调油,端看两个人情分的深浅。我和公爷,都不是性子火热的人,因此淡淡处着,我觉得很是舒心。”

  惠存脸上流露出伤感来,拉她在廊亭里坐下,叹着气道,“还是因为我哥哥脾气好,更要紧一宗,是他房里没人,你们成婚后就是简简单单两个,少了多少烦心事。我呢,昨日听见一个消息……”

  云畔心头打起鼓来,“什么消息?”

  她愈发显得难过了,说起简直要掉眼泪,支吾道:“那个和我定了亲的人身边……听说有个很得宠的通房,跟了他好几年,将来必定是要升作姨娘的。阿嫂想,他才多大年纪,通房就养了好几年,别不是青梅竹马因身份不便成婚,那我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云畔吃了一惊,“这件事母亲知道吗?”

  惠存点点头,“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只不敢在祖母面前提起。耿家提亲的时候瞒得滴水不漏,如今礼都过完了,吉日也看定了,才透露出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受了蒙骗,心里很不好受。”

  云畔也怅然,望着外面潇潇的蓝天,不知应当怎么开解她。

  这种事,要说用心多险恶,倒也算不上,毕竟如今年月,男人养通房纳小妾都是常事,就是有意隐瞒着,实在叫人恶心。可眼下礼都过定了,要是反悔,免不得伤筋动骨,便问她:“母亲是什么意思呢?”

  惠存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母亲说因这种事退亲,只怕要招人笑话,就是换一家,谁又能保得住郎子不喝花酒不狎妓。倘或那只是个寻常的通房,我不该没有容人的雅量,到底那些女孩儿也怪可怜的,与人做小不是她们自愿的,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可是阿嫂,我心里就是不情愿。”

  云畔忖了忖道:“要不然这样,让公爷帮着打听打听,究竟耿郎子和那个通房情分有多深。倘或当真得宠得厉害,那这件事就得仔细商议了,或是婚事暂缓,或是让他们把人送走,总不好一嫁进门就去和底下人争宠,那可成了什么了!”

  惠存听她这样说,顿时眼睛都亮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阿嫂,你也是这么想的?不瞒你说,我心里的想法不敢说出来,怕祖母和阿娘怪罪我,只好自己一个人憋屈着。现在好了,我有阿嫂懂我,我就不孤寂了,总算有了底气。”

  云畔话虽是说了,其实也忐忑得很,毕竟是小姑子,和嫡亲的妹妹又不一样,自己原也是到人家府上过日子,小姑子的事至多是出出主意,不敢随意定夺。

  只是话因一时义气出口了,却也不后悔,拉着惠存道:“你要是想同母亲说,自己一个人不敢,我可以陪着你一道去,替你壮壮胆。不过这事你暂且也别急,我找见机会和公爷提一提,先让他打听过再说。”

  惠存道好,“阿嫂,我的事就托付你了,好歹放在心上,千万不能忘了。”

  云畔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说还有时间,犯不上急火攻心,让她先回去歇着,自己返回续昼,一面安排钞引的卖出买进,一面等着李臣简散朝回来。

  期间姚嬷嬷又进来回禀,说想法子搭上了以前在柳氏跟前伺候的婆子,辗转打听到一点潘嬷嬷和韦嬷嬷的消息。

  “前两日侯府内被金二娘子狠治了一回,往日那些跟在柳氏身后的婆子都和她划清了界限,再也没人给她保守秘密了。地动那日,柳氏确实往外送过人,据说是送到庄子上去了,但究竟是哪个庄子,却不得而知。我们老头子使了钱,想找出那个驾车的人,可惜柳氏也防着这一手,早就花钱把人打发出府了,因此盘问了半日,没人说得清来龙去脉。”

  云畔坐在那里仔细思量,“庄子……侯府的庄子有六七处,远的近的相隔几百里,反正只要人没被她害了,就能找回来。嬷嬷,你想法子派人往各个庄上跑一趟,尤其最远的那一处在兴元府,从这里过去有五六百里路,我料着,人兴许是被送到那里去了。”

  姚嬷嬷说是,“我这就让他们清点人手出发,就近的庄子,大约三五天便有消息传回来了。”

  云畔点了点头,“多给几吊辛苦钱,长途跋涉怪热的。”

  姚嬷嬷应了,退到滴水下传令去了。

  云畔崴在竹枕上,长出了一口气,早前身边伺候的人,被柳氏给弄得四散飘零,旁人倒算了,潘嬷嬷和韦嬷嬷必须找回来。阿娘去世一年多,和她有关的人和事务越来越少,再久一些,好像要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了。自己无能为力,只有尽量留住当年伺候她的老人,即便话语中偶而提一提她,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慰籍。

  后来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了阿娘,阿娘不说话,就这么含笑望着她,不像当初病重时候那样瘦弱,人变得白胖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云畔想和她说一说侯府的现状,她只是摇头,似乎再也不想过问爹爹的事了。

  这样也好,云畔想,这辈子的愁怨了结,下辈子再也不要相见了。只是她心疼阿娘一个人,忍不住哭起来,正泣不成声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她,一声声急切的“巳巳”。她从梦里醒过来,发现李臣简正坐在她榻前,卷着袖子给她擦脸上的泪,那绛红的衣袖被眼泪染出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他面上有忧色,问:“怎么了?做梦了么?”

  她还未从痛苦里抽身出来,孩子一样微微瘪了下嘴,眼睛里又漫出泪来,却极力想要自控,挣扎着坐起身道:“公爷,你回来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伸手来搂她,让她静静靠在自己肩头,抚她微微抽泣的脊背。

  隔了好久,他才轻声问:“梦见岳母大人了么?她在梦里怪你了吗?”

  她说没有,“就是不愿意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说不会的,“她那样聪慧的人,一定知道你的苦心,安排个新主母不单是为了大家的名声,更是为了借金二娘子的手,替她报仇。”

  所以啊,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还是这新婚不久的丈夫。

  云畔紧了紧搂住他脖颈的手臂,轻声呜咽起来:“郎君……”

  他听了,微微怔了下。

  她一向是公爷公爷地叫,偶而唤他一声郎君,居然让他受宠若惊。也或者是现在正迷糊着,等清醒过后便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公爵夫人,所以这时光短暂且温情,没想到自己散朝回来,会遇见这样的意外之喜,着实是缠绵缱绻,仿佛一瞬坠入了温柔乡里。

  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只听见窗外有风流过,带出吹动树叶的声响。

  云畔慢慢清醒过来,这时才知道害羞,忙放开他,无措地抿了抿鬓角,“什么时辰了?该用饭了吧?”

  可他这回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势退却,依旧坐在榻沿上,撑着身子对她说:“往后心里有什么话,就同我说吧,不要一个人背着。我既娶了你,就已经做好准备让你依靠了,你若是还像以前一样事事凭自己,那我这个丈夫,未免当得太无能了。”

  云畔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失态,会换来他这番话。她难堪地笑了笑,“先前这样,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做噩梦的时候有个人能抱一抱我……阿娘走后,就再也没有人抱过我了。”

  他听了,眉眼含笑,将嗓门压得低低的,越是这样,越有一种暧昧的情调,“我喜欢听你唤我郎君。”

  云畔怔了怔,低下头连脖子也一并红起来,支吾着:“这有什么可喜欢的……公爷本来就是我的郎君……”边说边下了美人榻,整理好了衣衫,向外吩咐了一声,让檎丹准备饭食,复又对他一笑,“公爷换身衣裳,预备吃饭吧。”

  然而他并不挪动步子,反倒蹙起眉,艰难地抬了抬左臂,“想是要变天了,我这条胳膊,好像变得不大自如了。”

  云畔一惊,“怎么了?伤处又疼起来了?”这下子不能让他自己换衣裳了,唤绿檀取便服来,自己牵着他的手,转到了屏风后面。

  解了玉带钩,回身放在矮几上,又小心翼翼替他脱下具服,心里彷徨着,“旧疾又犯了,还要去赴别人的宴么……”

  他轻咳了两声,说没什么妨碍,“可以少喝一杯,他们都知道我的伤情,不会为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