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第47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她不高不矮的嗓门,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怔忡间,见站在何啸身旁的人彻底解下了面障,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来,她向韩苒与余绂青纳了个福,微颤的声调显露出她的紧张,但她并不怯懦,昂首通报了家门:“我是舒国公府上家眷,不日前才与何啸定亲。近日我得知了一个弥天大谎,原来这位何三郎并不会作诗,那首《金带围》也不是出自他手,是他的伴读书童江林写的。今日韩相公设宴赛诗,他又想故技重施,我抢先一步替下了江林。各位请看,何啸纸上一字未写,因为江林不在,他就乱了方寸,这洛阳才子的美誉,不过是他欺世盗名的所得罢了。”

  她说完,一片哗然,没想到从不露面的舒国公嫡女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当着众人揭露自己的未婚夫,众人大眼瞪小眼,连和她连着亲的余绂青都有些傻眼了。

  何啸霍地站了起来,虽满眼的愤怒,脸上却还笑着,拱手向众人作揖,“对不住,这两日与她有些不快,不知她怎么闹脾气,跑到这里来了,扰了诸位雅兴,是我之过。”说着难堪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原是这里……有些小病症,一时好一时坏的……我这就送她回去,诸位请继续。”

  然而梅芬并不屈服,就算他将她的胳膊几乎捏断了,她也不觉得疼,奋力甩开了他道:“何啸,你不必急于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并无真才实学,却骗尽了天下人,我今日就要揭穿你的假面,让大家看清你的底细。”

  这时一个蒙着脸的小厮进来了,向众人行礼过后,拽下了脸上巾帕,那么老大一个疤,倒吓了大家一跳。

  他并不慌乱,只是长揖,“小人江林,自七岁起就是何啸伴读书童,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这些年何啸所做的诗词全是小人代笔,这里有诗词修改的底本,还有前两日贡院发布的拟题,都是小人答好还未交给何啸的,请诸位相公过目。”

  江林说着,呈上了手里的书册纸张,韩苒身边的小厮上去接了转交给几位官员,果然发现以往成篇的诗词修改有迹可循,还有拟题的解答,也是见解独到,可称上乘之作。

  于是众人交换了视线,望向何啸,“何三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何啸心慌意乱,但无论如何还需撑住,便勉强笑道:“这江林平时伺候我笔墨,常会研习我的诗作文章……”

  “那就当场验证吧。”梅芬道,“韩相公不是要以雨天为题吗,请何三郎与这书童对诗词,一验便知真伪。”

  何啸这时愈发进退两难,浑身急出汗来,支吾着张了张嘴,却听江林侃侃吟诵起来:“山前风雨凉,倚廊垂玉箸,今来古往恨无数,夜郎化作谪仙行,凤羽龙鳞失其所,梦入江山,一片愁措。”

  众人有些惊愕,这词正附和何啸诗词的风骨,着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再观何啸,灯火之下汗水涔涔,似乎不用说,就让人看出苗头来了。

  韩苒叹了口气,垂眼看看手上的拟题,还想给何啸一个机会,便道:“想来以雨作词不是何三郎强项,那就换个命题吧……”抬手指了指屋角的灯,“以烛火为题,如何?”

  这回江林抬了抬手,“公子先请。”

  结果公子赶鸭子上架,实在是掏不出牛黄狗宝来,嘴里茫然吟诵:“孤舟夜听雨……”然后第二句等了足有半柱香时间,也没能憋出来。

  可江林却是信手捻来,略沉吟了下道:“自剔灯花金粟,夜阑不觉云住。月上西窗,好春停眉,人别後、樽酒微凉,杏花如银,江天舒阔。”

  这回把设宴的天舒阁都作进去了,到了这里果真是不用再说了,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韩苒站起身,耷拉着眉眼摇了摇头,“这场诗会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等过两日天晴了,再重新开设。”说罢负着手扬长而去了。

  何啸心慌意乱,“宰辅……参政……”然而再也没人愿意理会他了,得到的,不过是以往被他压制的名士们的白眼。

  他腿里没了力气,摇晃两下,瘫坐在了地上。

  真是没想到,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科考考的并不是作诗,只要这回能顺利蒙混过去,自己中个进士不在话下。可就是到了这里,棋差一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梅芬会从天而降,她六岁之后不是再没踏出过家门吗,今日居然抛头露面跑到这里来,到底是谁给了她勇气?

  一片蓝色的袍角走进了他的视野,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悲悯地问他:“表哥,被所有人厌弃的滋味,不好受吧?”

  何啸晃了晃身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贱人!”

  她却放声一笑,“原本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是被你一步一步逼到这个份上的。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兔子急了也咬人,就凭你以往对我的所作所为,今日让你丧尽脸面,已经是便宜你的了。”言罢将一个信封砸在了他面前,“这是你的聘书,拿回去吧,你如今成了过街老鼠,配不上我了。”

  他两眼盯着那信封,缓缓伸出手,将它死死拽在了掌心里。

  摇摇晃晃站起来,他面色颓然,垂着袖子看看江林,复又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梅芬笑了笑,“怪你自己吝啬,若是对下宽厚些,他们也未见得会出卖你。如今你在上京,怕是混不下去了,只好夹着尾巴回洛阳。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和我过不去,我自问并没有哪里惹到你,小时候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杀手?”

  虽然自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但他骨子里对女性的轻蔑,让他在此时仍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不屑地说:“因为你轻浮、猖狂、不遵教条。你和你母亲一样,自恃出身,目中无人,既然你母亲不来教训你,那就由我来教训你。如何,落进水里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么多年都让你念念不忘,那我这个表哥,自然也深深刻在你心里了吧?”

  他说着,好像发现了另一种胜利的视角,显出癫狂的得意来。

  梅芬讥讽一哂,“我知道你瞧不起女人,可惜,最后还不是栽在女人手里!你费尽心机折辱我,可我只回敬了你一着,你就溃不成军了,你是前不及书童,后不及女人,还有什么颜面活着!瞧瞧你现在的处境,丢尽了脸面,连科举之路也断了。”她愉快地笑起来,“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真是可怜。”

  何啸暴怒,抬起手来欲打她,被陪同前来的向家护院推开了。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了,梅芬再也不想与他纠缠,鄙薄地转身,接过八宝递来的伞,转身走进雨里。雨点杂乱地打在伞面上,洗刷了天地间的污垢,也冲散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憋屈。

  八宝亦步亦趋跟着她,小声问:“娘子,就这么放过他了吗?”

  梅芬没有说话,今日人多眼杂,账也暂且只能算到这里。剩下的要追讨,还得在背人的时候,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第59章 我不害怕,公爷也不要害……

  ***

  何啸身败名裂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鼎鼎大名的洛阳才子,竟是个雇佣人捉刀的假货,在这风声鹤唳的年月里,算得上是政局以外,最令人澎湃的一份谈资了。

  姚嬷嬷将消息带进来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笑,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说:“公爷,夫人,西府里小娘子终于报了一箭之仇了。”

  彼时云畔和李臣简正用饭,因天色不好免于走动,大厨房便分派了饭食到各人的小院。

  两个人坐在前厅的食案前,银灯树上烛火烧得煌煌,云畔闻言停下了筷子,让姚嬷嬷将经过细说了一番,听完后大为庆幸,笑着说:“阿弥陀佛,这桩事终于解决了。那日我把消息传给表姐,其实心里也没底,怕她临阵又退缩,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魄力,在宰相面前揭穿何啸。”

  李臣简笑了笑,“人都有惰性,只有被逼急了,才会奋起反抗。”

  云畔闻言叹了口气,“只是这回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何啸是个黑了心肝的,那么缺德的事都办得出来。”

  对于见惯了黑暗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他淡淡嗯了声,“人心之恶,是你无法想象的,如果能一辈子不用见识,才是一桩幸事。”

  可是谁又能一辈子不得见识,早前以为柳氏将她拒之门外已经是最坏的了,却没想到,何啸的所作所为更比柳氏恶毒百倍。如今好了,亲手解决了宿敌,一直纠缠着梅芬的心结也应当解开了。细想想真是不容易,她耗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办成了这件事,从今往后就是一个重生的,健全的人了,大约也可以告别困守在小院里的命运,勇敢去面对新的人生了。

  很高兴,于是笑眯眯说:“公爷,咱们喝一杯好么?”

  李臣简平时在家很少喝酒,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欢喜,自然不能扰了她的好兴致。

  女使捧了酒壶和酒盏来,替他们满上,云畔道:“这是惠存给我的椰子酒,我上回尝了两口,一直舍不得喝,留到今日。”

  同会喝酒的女孩子,平常拿酒互通有无,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怀,他含笑与她碰了一下杯,“夫人请。”

  云畔小心翼翼品咂一口,满口椰汁的清香,才放下酒盏,就听他哦了声道:“惠存那件事,我托人打探过了,确实是有这么个通房,原是耿家太夫人院里的女使,十六岁赏了耿方直,如今养在房里有四年了。”

  云畔听后便不大称意,“年纪比惠存大,又是太夫人的女使,要是个安分的倒还好,倘或心野些,仗着多年的道行和新妇分庭抗礼,那就坏了。”说着抬眼瞧瞧他,“公爷预备怎么料理?”

  李臣简道:“原本后宅的事,应当交由媒人从中传话,但我想来,大可不必。耿方直我也常见,索性挑个时候和他商谈商谈,看看他打算怎么处置。搁着个老资历的通房在院子里,必定是不成事的,倘或他舍不得打发,那这门婚事就作罢,免得以后家长里短多生事端,惠存是吃着朝廷俸禄的郡主,犯不着到人家府上受那等闲气。”

  这里正说着,外面辟邪在廊子上回禀:“郎主,陈国公府打发人来传话,说府上小公子出了事,公爷和夫人快去瞧瞧吧。”

  李臣简和云畔俱一惊,这顿饭是吃不成了,忙吩咐门上预备马车,两个人整了整衣衫便出门登车,赶往陈国公府。

  两府相距有一段距离,令辟邪加紧赶车,也花了两盏茶工夫才抵达。到了门上,就听见府里哭声震天,长史上来迎接,呵腰说:“公爷与夫人来了?快些,劝劝我们郎主和夫人吧。”

  两人跟着长史官往后院去,路上李臣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长史官哀声道:“是大公子……前两日病了,发烧说胡话,把郎主和夫人唬得不轻。今早看着已经好多了,不知怎么的,将入夜的时候,就……殁了。”

  云畔听了,惶然望向李臣简,他知道她心里发怵,暗暗牵住了她的手。

  府里出了大事,到处都掌起了灯,天将黑不黑的当口,灯火从暗蓝色里突围出来,前后连成一片,虽是处处敞亮,也有说不清的阴霾压在心头。

  进了上房,就见陈国公垂头丧气坐在圈椅里,敬夫人在内室早已经呼天抢地晕死过去好几回了。

  陈国公见他们来了,勉强打起了精神说:“四弟,弟妹,这么晚了,还惊扰了你们。”

  李臣简道:“大哥哥哪里话,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在家哪里坐得住。”

  陈国公只管叹气,“好好的孩子……”说着掩面哭出来,“怎么说没就没了……”

  云畔知道他们兄弟有话要说,便道:“大哥哥,我上里头瞧瞧阿嫂去。”

  陈国公道好,示意边上仆妇给她引路,拱手对云畔道:“就托付弟妹了,替我好好开解你嫂子。”

  云畔应了,跟着仆妇走进内室,打眼并未看见孩子,想是已经装裹起来装棺了。只有一圈妇人围着敬夫人,大概是陈国公的妾室等,见了她来,便都让开了。

  云畔登上脚踏唤了声阿嫂,敬夫人恍惚着睁开了眼,看见她,哦了声道:“弟妹来了。”伸手来牵她,然后热泪便滚滚而下。

  云畔见了她的样子,自己也禁不住哭起来,可这时候越是哭,越会令她难过,便止住了泪道:“阿嫂节哀吧,要是哥儿见你这样,他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敬夫人抽泣不止,“我的玄都……那么好的孩子……”

  陈国公有两子,大的玄都是敬夫人所生,小的叫玄同,是妾室所出。如今嫡长子出了事,实在分外令人惋惜,这不单是一个孩子夭折的痛,背后牵扯着时事与政局,更是有许多不能言,也不可言的利害。

  “阿嫂,就瞧着大哥哥吧。”云畔拍着敬夫人后背温声安抚,“大哥哥心里何尝好受,你要是这样,大哥哥愈发没主张了。”

  敬夫人仍是自责不已,“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看顾好孩子,大热的天,怎么叫他发起烧来。”

  然而孩子的死因,一时半会儿谁又能说得清楚,云畔那些安慰的话,对于一位刚痛失爱子的母亲来说,并不能起任何缓解的作用。

  这时静存从外头进来,掖着一双哭红的泪眼,看见云畔,叫了声三嫂,复又对敬夫人道:“外头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哥儿也停了床,阿嫂别难过了,没的伤了身子,好些事还需你料理呢。”

  府里的姨娘们又陪着,没话找话般将孩子生病到咽气这一截,翻来覆去地盘算,左一个“原还好好的”,右一个“今早瞧着已经大安了”,闹得敬夫人心里愈发难受。

  还是静存发了话,“你们先回去吧,人多嘴杂,留下两个贴身的嬷嬷伺候就成了。”

  几个妾室只好行了礼,退出了内室。

  到这时方能像样说上两句话,敬夫人对云畔道:“我们在这样人家,步步都要留心。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尚且要遭遇不测,倘或心再大些,那可愈发不得活了。”

  这话里头的深意,云畔自然是听得出来的,如今三位皇侄中,只剩楚国公府上还养着嫡子,子嗣健旺与否,在这个时节下有许多的牵扯。只是内情不能说得太透,毕竟也没有真凭实据去指证什么。孩子出事后,即请了御医院的提领来瞧过,也并不能验出是死于非命。但做母亲的心里知道,六七岁的孩子,根基已经养得很壮了,怎么能莫名病倒,才两日光景,说死就死了。

  总是里头有太多的阴谋,叫人受了无尽的委屈,可是又能怎么样,要让人偿命,找谁去!

  从陈国公府回来,云畔一路上都很黯然,李臣简问:“还在为玄都的死不平么?”

  云畔点了点头,“我瞧大嫂子身边围着一圈妾室,没有一个真正为孩子的死难过。她们叽叽喳喳聒噪,明知大嫂子心里不好受,还一再地回顾孩子生平,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么。”

  李臣简听后微叹,“你只瞧见内宅的人心,我担心的是背后牵扯出来的纠葛……但愿大哥哥不会因这件事和我离心才好。”

  云畔愣了下,“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又没有孩子,大哥哥的长子出了事,于咱们也没什么好处啊……”

  李臣简不说话,只是抬起一双眼,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云畔忽然便明白过来,“你是担心……大哥哥疑心你坐山观虎斗?”

  “陈国公和楚国公都有嫡子,如今陈国公嫡子莫名夭折了,想得浅显些,受益者是楚国公,但若是往深处想呢?他们起了争端,渔翁得利的又是谁?我如今就是怕,玄都不单是病故这么简单,倘或背后有人推波助澜,那就是一石三鸟,谁也落不着好处。“他说着,复缓缓仰起头来,抵着背后的车围子,垂下浓重的眼睫望着她,“夫人瞧,嫁给我的弊端终于逐渐显现出来了,这才是刚开始,往后步步荆棘,也不知能坚持到哪一步。”

  云畔正襟危坐,淡声道:“公爷不必吓唬我,早在太后做媒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其中利害了。”

  世人都说嫁了这样高门显贵,女人的荣耀不是一等也是二等了,但谁能知道伴随着这份荣耀而生的,是抵达光明前无尽的黑暗。每一天都在谨小慎微,每一日都得战战兢兢。陈国公痛失爱子是生命里最大的坎坷,自己呢,就算上回李臣简去息州调度兵马,不见他回来,她也是时刻如坐针毡,担心他长途跋涉会遇见不测。

  只是这种不祥的话,自己从来不敢说出口。还在闺阁里的时候,总觉得嫁了人也不必交付真心,不能重蹈阿娘的覆辙,但真正在一个家安顿下来,夫妇一体并不是空话,是最实在的一种利益纠葛。

  他忽然笑了笑,“你不怕么?”

  云畔说:“怕有什么用。”

  他慢慢颔首,“确实,怕也没有用。”

  其实他也有乏累的时候,只是他从来不说,梁忠献王过世之后,他学会了什么都自己扛着。

  云畔探过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像这样天气他身上便不如寻常人暖和了,出门时须得披上氅衣,连面色都是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

  “我不害怕,公爷也不要害怕。”她在那纤长的甲盖上温柔地抚触,“别人走一步想两步,咱们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了。明日我去帮着大嫂子料理丧仪,她是个聪明人,不需我说什么,自然会懂得咱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