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绘萤倒了一杯酒,纤纤的手腕穿过栅栏,递到他面前。她说:“这段时间承蒙公爷厚爱,妾感激不尽。公爷喝了这杯酒吧,牢里阴寒,暖暖身子。”
李禹简翕动了下嘴唇,有千言万语想问她,可是到最后,还是开不了口。自己机关算尽,最终败在一个妇人手上,有什么颜面再去责怪,再去追问呢。
他把酒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热辣辣的一线从喉头飞流直下,暖了五脏。
他将杯子交还给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绘萤垂下眼睫道:“等爹爹的案子平反了,我想把家人的尸骸牵回祖坟安葬。至于我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颔首,“若是再嫁,找个好人,别再委屈自己了。”
绘萤听他这样说,诧然抬起头来,看见他眼里有泪一闪而过,很快又别开了脸,“这牢里湿气重,女孩子不该来,快些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来了。”
已然到了穷途末路,再多的眷恋和不舍都是虚妄,本就不该开始的孽缘,如果没有她,自己不会一败涂地,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那样多疑,为什么上次质问过她一回,就再也没有怀疑过。想来是老天爷的意思吧,执着于儿女私情,终究难成大业。罢了罢了,也没有什么可记恨她,一切都怪自己。
绘萤站起身,抚了抚裙裾,打算离开,他忽然又叫住了她。
她顿住步子,等他开口责难,然而并没有。
他扒着牢门,颤声问她:“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瞬,有没有喜欢过我?”
绘萤并未回头,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公爷,保重。”
喉间堵着什么,憋得她喘不上气来,也许是这牢房太罪恶、太阴暗,她已经一刻都不能逗留了。
不敢回头看他的失望,人生中的过客,偶而交集,然后各奔东西,不要上心,不要愧疚,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
她慌乱地走出甬道,知道他的视线一直尾随她,直到踏出那片黑暗,重新走在日光底下,她才松了口气。
身后的大门沉重地阖上,女使过来搀扶她,“娘子,咱们回去吧!”
她忽然有些迷惘,回去,回哪里去呢……认真想了想,好在自己还有退路,在进入楚国公府之前,她有自己的玲珑小院。
“走吧。”她登上车,特意让小厮绕了一圈,绕到魏国公府邸,马车从门前经过,可以看一看那里的现状。
依旧气派的大门和连廊,门前护院和长行伫立着,已经有亲友开始络绎来往。她命马车停下,打帘看了一会儿,这里看不见后院的情景,但想来公爵夫人眼下已经安心了,在等着丈夫凯旋。
遇见一个对的、爱你的人多重要,有些福气是羡慕不来的。自己唯一的一点热量,帮助他完成了他的任务,恩情报答了,还挣得了一个为父申冤的机会,已经很值得了。
门前有孩子提着小小的兔子灯走过,她看见了,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不出正月,永远觉得节没有过完。如今年纪大了,才知道十五过后便是平常日子,只有静静等待,等着春暖花开的时节到来。
续昼内,云畔放下袖子,端端坐着,听太医的诊断。
太夫人、王妃还有惠存,都眼巴巴地看着,王妃等不及问:“王提领,脉相怎么样?”
王提领是太医院最善女科的大夫,诊断起来绝无错漏。听王妃询问,站起身向堂上的贵人们长揖下去,笑着说:“恭喜恭喜,公爵夫人有喜了。看脉相将满三月,夫人血气充盈,孩子根基也壮,基本不需调理,只要食补就够了。不过毕竟月份尚小,胎还没有坐稳,总是小心些,错不了的。先前问夫人,说近来胃口不好,用些开胃健脾的药也不无不可。但量不宜大,略加调理,每日用完上外头晒晒太阳散散步,对大人和孩子都好。”
大家听了,终于绽出笑容来,太夫人向上拜了拜道:“阿弥陀佛,总算有了,全赖列祖列宗保佑。”
王妃欢喜得坐不住站不住,命人送走了王提领,嘴里一径嘀咕:“我要上道观给三清祖师敬香,再去通禀你们父亲一声,忌浮终于有后了!”
这是多高兴的事啊,苦尽甘来,再加上添丁的喜气,足以扫清连日的阴霾。
云畔抿唇笑着,望向太夫人,她知道太夫人一向对李臣简抱以很大的希望,希望他登顶,一偿她平生所愿。
可惜,现今大局已定,这个愿望恐怕再也不能实现了,她小心翼翼地打探:“祖母,忌浮的决定……祖母生气么?”
太夫人满面红光,现在哪儿有生气的工夫,摆手道:“忌浮向来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他作的决定,我没有不赞同的。”不过说怅惘,多少还是有一些,但是和懊恼无关,只道,“张太后也算风光了一辈子,最后不过如此。我想着,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虽不能立于万人之上,但只要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气。”边说,目光边流淌过家人的脸颊,笑道,“经历了一番风雨,才知道这平安二字有多可贵。我如今是不求儿孙富贵显赫了,只要都好好的,那就够了。接下来就盼着你能顺顺当当生下我的重孙子……重孙女也好啊,一家子齐全,比什么都要紧。”
边上的姚嬷嬷和檎丹都掖着手微笑,这样和美的日子,果真不经历坎坷,不知道其可贵。
云畔放下心来,庆幸一切都重新开始有序地运转,接下来只等李臣简回来,一家人便可以团圆了。
第102章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
只是朝中有很多事要忙,今日也是将要入夜,才见他从外面回来。
云畔还像以往一样,站在门前的木廊底下等他,廊檐上灯笼的光荡漾着,照不见廊庑尽头的月洞门。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他的身影从那头过来,老远便对她笑了。这一笑让人觉得安心,云畔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他上过来牵她,语气里带着责备,“不是不让你等我么,怎么又上外面来?”
云畔敷衍着:“刚吃了些果子,正要活动活动消消食,就走到门上来了。”
两个人相携着往里面去,待进了屋子,她抬手解他身上披风,复又交给绿檀。好在她今早打发人送了件罩衣过去,要不然身上也不成个样子了。
拉他在圈椅里坐下,她问:“外头怎么样?都平稳了么?”
李臣简嗯了声,“都稳当了,只剩些清理散兵的事,交由底下人办就是了。”边说边掩口打了个哈欠,“三哥起事会挑时候,倒是一点没耽误工夫,明日还能接着上朝。”
云畔接过女使呈上来的茶,送到他手边,略沉吟了下问:“大哥那里……”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抬起眼淡淡一笑,“你放心,一切如常。”
云畔松了口气,立在一旁告诉他:“昨夜从角门子出来,我并未回家,直去了陈国公府。我是和阿嫂一起,听着外面奏报一重重传回来的。”
李臣简闻言,眼里浮起了敬佩的光,心道命里无福的人,哪里能体会娶得这样一位贤内助的欣喜!
她永远不需要他去主动筹谋,就知道自己应当干什么。去陈国公府有两个用意,一则表明两家同在一条船上,二则危难中建立与敬夫人的感情,比平时人情往来要深刻得多。不出意外的话,敬氏将来必定是皇后,与皇后打好交道,对于臣子来说太重要了,这是审时度势,是未雨绸缪,是比男人歃血为盟更重要的一环。
他揽过她的腰,有些愧疚地问:“巳巳,我作这样的决定,你懊悔么?”
云畔说不,轻轻捋捋他的发道:“君王有君王的风光,臣子有臣子的安逸。天道艰难,像现在这样,我能日日等你下职,陪你饮茶吃饭,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把脸埋进她怀里,金戈铁马过后,最眷恋的还是夫人温暖的胸怀。
只是有一桩事,他忽然想起来问她:“传郎中来瞧了吗?”
云畔笑道:“今日太医院的王提领来瞧过了。”
“怎么样?”他急急追问。
云畔扭捏了下,赧然说:“还能怎么样,就是有了嘛。”
他听了,一把抱起了她,“你瞧,我就说你有了,果然!”
其实心里早就有底,但真正确诊,不妨碍他再一次欣喜若狂。
男人高兴起来难免犯傻,这么鲁莽,看得边上侍立的女使和嬷嬷们齐齐捏了把汗。
云畔忙捶他,“唉呀,你是疯了吗,快放我下来,别摔着了!”
当然他也知道小心,稳稳把她放下之后,捧住她的脸,用力亲了一口,“我太喜欢了!”
女使们看得不好意思,到底夫人进门这些时候,从没见公爷这样失态过,大家面面相觑,羞涩且会心地偷笑起来。
云畔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下,“快别闹,大家都看着呢。”
姚嬷嬷却体人意得很,摆了摆手,把跟前的人都遣到外间去了。
内室只剩下夫妻俩,才好仔细说一说前朝的情况,说一说自己有了去意,陈国公是怎样挽留的。
云畔听了喟叹,“人心总是肉长的,我知道大哥必定也忌惮你,但你对他来说还有用,咱们往后行事愈发谨慎些,他总有容人的雅量。”
李臣简颔首,“毕竟紧要关头是卢龙军助他脱困,满朝文武都知道。若是刚上台就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名声,对他并没有好处。再者,那样危急的关头,他能先来角门子救我,我信他的一片真心。”
云畔说是,“身为臣子,对君王惕惕然如对天地,不要自持功高乖僻张狂,不犯君王忌讳,我想我们还是能够安稳度过余生的。”
这是贤内助对他的提醒,告诫他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含笑应了,两个人复又温存了片刻,才换了衣裳,到茂园向太夫人和王妃请安。
一家人团聚,自有流不尽的眼泪和庆幸,太夫人在他脸上抚了又抚,哭着说:“我的大孙子受苦了,受了好些的苦啊……”
李臣简顺势跪下来,“是孙儿不孝,害得祖母和母亲担忧了。”
王妃忙上来搀扶,一径说着:“长辈们什么也不稀图你,只求你平平安安的……就快是当爹爹的人了,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记着一家老小全指着你呢。”
再多的话就不必叮嘱了,大家和乐地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也算弥补了除夕夜不得团聚的遗憾。
席间王妃提起,说:“今日亲家夫人登门,替惠存和向序说合,这件事我还没应呢,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边上的惠存已经飞红了脸,支吾着:“阿娘做什么这个时候说起这件事来!”
王妃笑着说:“这也是好事,怎么现在说不得?你哥哥回来了,自然要问过你哥哥的意思,我瞧着,向序这孩子真是不错,你们不在家这段时间往府里送年货、默默帮着打点外头,也算患难之交,这样的孩子,比起耿家那小子可说强了千万倍。”
提起耿家,太夫人想起来问:“他们勾结楚国公的事,朝中下令追究了吗?”
李臣简说是,“大理寺已经开始彻查了,家中一干人等也全收监关押起来,只等审完就行发落。”
惠存关注的东西永远与人不同,“看来徐香凝还算运道高,要是留在耿家,这会儿福没享到,反而跟着下大狱了。”
所以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究竟该过怎样的日子,老天都替你筹划好了。
王妃不甘心自己的问题被他们打断,急着说:“怎么又扯到耿家头上去了,我还在问惠存和向序的婚事呢。”
李臣简认真思忖了下道:“向序为人正直,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若是姨母家当真有结亲的意思,我看就应下了吧,惠存跟着他,错不了的。”
王妃迟疑,“就是关系有些乱,往后哥哥妹妹的,见了面可怎么称呼!”
云畔笑道:“还如以前这样称呼就好,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王妃又打量惠存,“到底还是要惠儿答应,光咱们说好,管什么用。”
大家都看向惠存,料定姑娘家害羞,不免要推脱一番。可谁知她虽有些腼腆,但绝不惺惺作态,直率地说:“我觉得向序很好,没什么可考量的,阿娘别问我,答应了吧。”
大家都笑起来,太夫人道:“我家惠儿的脾气就是爽利,办事不会拖泥带水,很有她爹爹的风范。”
既然都议准了,那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就可以过礼了。
饭罢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并肩走着,李臣简说笑,“没想到最后竟是向序作配了惠存,这段姻缘倒是玄妙。”
云畔道:“早前我们为你奔走,我心里就隐约觉得这两个人很相配,如今金姨母出面做媒,想必姨母那头已经商定了。咱们两家渊源颇深,现在亲上加亲,至亲更不用分离,逢年过节大家还在一处,那多圆满!”说起金胜玉,又想起个好消息来,“忘了告诉你,金姨母有喜了,比我们的孩子略大几日,将来甥舅一同长大,两个人也有个伴。”
李臣简讶然,“岳父大人真是老当益壮!”自己在他们之前成亲,孩子竟比他们还小,怎么能不抒发这番感想。
云畔嗤笑,“快别胡说!爹爹能再有个嫡子是好事,金姨母那样的性情,将来一定能将孩子教导好。”
李臣简也赞同,“金姨母性子刚烈,有孩子维系着,两个人才能真正过到一处去。不过这次岳父大人能奋不顾身来西角门子营救我们,实在让我意外。我与他同朝为官多年,知道他向来明哲保身,没想到这回竟有这样的胆量。”
“终究念着骨肉亲情吧。”云畔道,“今日金姨母和爹爹一起来府里探望我,我看金姨母对爹爹和软多了,想必也是因这件事,对爹爹另眼相看起来。”
到底人的脸面和尊严需要自己去经营,你立起来了,人家敬你,你立不起来,人家鄙薄你,也是应当。
两个人慢慢踱回内寝,洗漱过后登床睡进香软的被褥间,他由衷地感慨:“还是家里的床榻舒服,躺下后什么都不用去想。”
云畔侧过身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往后夜夜归家,夜夜在我身旁,我就别无所求了。”
她的话触动他的心弦,他靠过来,恋恋不舍地吻她,唇齿相依间带出多少情愫与颤抖。
渐渐呼吸不稳,渐渐生出别的绮思来,想做更进一步的事,却被她劝阻了。她小声道:“王提领说了,孩子还小,胎没坐稳,不能莽撞。”
他哦了声,立刻偃旗息鼓,“是我糊涂了。”
那就探过手臂让她枕在臂弯,外面再多的腥风血雨,只要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二日上朝,龙椅上果然空无一人,陈国公立在阶前主持政务,说李禹简不臣,官家受惊,病势凶险,宣读了李禹简的罪行后,对卢龙军一干将领进行了褒奖,并恢复了李臣简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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