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衔香
听他的语气,大概是糊弄过去了吧。柔嘉松了口气,这才继续看着他:“皇兄,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不求桓哥儿将来能建功立业,亦无心他入朝,只求他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会说话,遇到危险能够呼救就心满意足了。”
萧凛听着她的话,系着腰带的动作微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玉带咔哒一声扣上,他背过身去才淡淡地开口:“朕从前上战场时,有一队士兵在次偶然中被伏击,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为了能够冲出去每个人都不得不拼尽全力,杀红了眼。杀到最后,敌军撤退,他们赢了,打了一场赫赫有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名留史册。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也都封官拜爵,名声大震。可不久之后,这几个军功显赫的人却疯的疯,自杀的自杀,最后一个不剩……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话时,声音越来越冷,即便是背着身,下颌微微扬着,投下一道分明的剪影,让人心悸。
柔嘉攥着被角,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场有名的战役,隐隐明白了一些,但那事实太过压抑她实在说不出口,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萧凛声音沉了下来,“也对,像你这种养在深宫中的,连刀都没摸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明白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在层层包围的重压之下会扭曲到什么程度。这些士兵杀到最后已经双目充血,神情混乱,没有人的意识了,只想把周围所有的人都除掉,完全分不清敌我,甚至在敌军撤兵之后还是停不下手,开始了自相残杀。
所以最后活下来的每一个人身上不但有歼敌的荣耀,还有屠杀同伴的罪恶。在这种压力之下他们受到的奖赏越多,心里的愧疚就越重,最后一个个相继崩溃,整日活在惊吓之中,不肯见人,也不肯出去,生人一靠近就尖叫,缩成一团,直到最后心里崩溃,疯了或死了。”
他一字一句,声音格外平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亲历者一样,柔嘉听到后面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别说了……”
他再说下去大约又会说起她的舅舅,她颤抖着唇,决不相信自己那个温和慈善的舅舅会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当年援兵的差事的确是落在他舅舅头上,后来审问时舅舅身边的那个前锋营统领又实打实地招供说看到他把送信来的士兵斩了……
柔嘉只觉得百口莫辩,忍不住背过身,避开他那刺人的视线。
萧凛听到些微的哭声,一回身看到她微微颤着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出去。
正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拎着药箱前来的徐太医,挡住路朝他拜了拜:“臣徐慎之见过陛下。”
萧凛正是烦躁的时候,不耐地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徐慎之有些懵,不是张德胜昨晚大半夜地去敲他的门,叫他今早上朝前务必过来的吗?
他小心地看着张德胜,可张德胜惯来会看皇帝的脸色,气氛一变,眼下只是低着头装死。
萧凛的视线落到他的药箱上,这才想了起来叫他来是为了避子汤的事情。她昨晚喝完药反应实在太大,一直伏在他的膝上干呕,问她,她又不肯张口,脸色白的像纸一样,他一时不忍才叫了徐慎之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现在他又改了主意了,比起那些战死的英灵,比起他那些疯的疯,死的死的部下,她这点小小的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
他对她够仁慈了。
她母亲死了,舅舅逃了,剩下她一个也该为这些人付出些代价。
于是萧凛只是冷着脸看了徐慎之一眼:“回去,这里没人不舒服。”
徐太医有些糊涂,怎么一会儿急着叫他一会儿又撵他回去,但一看见陛下那黑沉沉的脸色,他又没敢多争辩,灰溜溜地起了身:“臣告退。”
柔嘉待在里面,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她低着头,隐隐觉得有些烦恼,没再多说什么。平静了半晌,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发觉刚才他虽然生气,但那话里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她想到桓哥儿是怎么回事了。
难不成桓哥儿也是像那些士兵一样,是受了刺激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她试着回忆了一下,桓哥儿自出生起便一直小病不断,性格也有些孤僻,但若说生过什么大病,印象里最深的一次只有他三岁那年在湖边玩闹时不慎落水。
在此之前,尽管开口的晚,但太医们一个个检查过,他的喉咙并没有什么问题,逼急了也能吐出来两个字来,因此众人都只以为他是不爱说话,天性使然,长大了就好了。
但是那次落水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烧,退烧之后,命是保住了,但是整个人愈发孤僻胆小,连基本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任何人都不见,比现在的情况还差。太医们到那时才改了口,都说他是被高烧烧坏了脑子,再也开不了口了,母亲才彻底放弃了夺位。
因为那场高烧烧的太过凶猛,倒叫人忽略了落水前发生的事。
难不成桓哥儿的病并不是因为高烧导致,而是落水前就已经受了刺激,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又是谁刺激到了他呢?
柔嘉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凉,一张张脸浮现出来,她实在不敢想到底是谁做的,只是忽然有些头疼,身体也隐隐有些不舒服,想赶快带着桓哥儿逃出去。
她动作有些急,一起身小腹忽然有些急剧的坠痛,脸色一白,差点跌了下去。
正在侍奉她穿衣的宫女见状连忙扶了一把,她才站稳了身形。
然而一站起,那股坠坠的痛感越发强烈,疼的她有些不安。
“公主,您没事吧?”那宫女看着她额上的汗关切的问了一句。
柔嘉摇摇头,心里隐隐发慌,表面上却只是背过了身平静地解释了一句:“没什么事,只是有些腰疼。你去把桓哥儿叫醒,我带他回去。”
那宫女听了她的话没再多问,但当出门拐弯时余光里看到她的手扶在小腹上,眉头还微微皱着,似是有些忧心的样子,忍不住顿了顿脚步多看了一眼,留了个心眼。
第36章 减半 “不要告诉她。”
小腹坠的实在难受,柔嘉不得已又靠着床头坐下来歇了片刻。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她小日子一直不是很准确,自从喝了那药之后,更是乱的不行,她已经记不得上次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忍不住隐隐有些忧心。
纵是不愿,她还是回想了一下,她是二月末第一次侍候的他,如今刚是三月中旬,大半个月的时间,按理来说应该不可能吧。
何况,徐太医的药又下的这么重,每每喝下去她都觉得胃里发凉,指尖冰冷。
一定不可能的,柔嘉摇摇头,忽然站了起来,径直牵着桓哥儿朝猗兰殿走去。
大约是心里装着事,她神情有些恍惚,无意中走的太快,桓哥儿的小短腿的得吃力地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脚步,一直跟到了御花园里,桓哥儿一不小心绊倒在了鹅卵石的小径上,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柔嘉才回过神来,连忙弯身扶起了他:“没事吧?”
她扑了扑桓哥儿膝上的灰,声音有些闷闷的:“抱歉,是姐姐不好,忘了还牵着你了。”
萧桓摇了摇头,指了指她的脸色,又指了指旁边旁边的一朵洁白的花瓣,微微皱着眉,有些担心。
他心智并不残缺,平时总是能很巧妙的用身边的一些东西跟她对话。
柔嘉一见他这番动作,忽然想起了皇兄刚才的话,忍不住想试一试,于是只当没看懂他的关心,捧着他的脸耐心地问了一句:“桓哥儿,你想说什么,试着说出来好不好?”
萧桓被她一说,忽然低下了头,双手交叠搓着手指,似是在回避。
“你别怕,这里只有姐姐,你试着张一张嘴好不好,姐姐知道你是会说话的。”
只是她越说,萧桓头却埋的更低,固执地回避着不愿抬头。
柔嘉有些着急,四月皇兄会去南苑春狩,她只要求一求,大约也能得到随扈的机会,南苑多密林,山丘,地形复杂,方便隐藏,若是想逃,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加宽松的了。
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这样光明正大的出宫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柔嘉不得不逼着他。
正准备劝导间,她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凉凉的声音。
“柔嘉公主,怎么大清早的这么有闲心来这御花园里?”
这声音颇有些独特,一听就知道是梁保,柔嘉微微一凛,她有些不确定梁保是什么时候来的,是真的碰巧路过,还是昨晚就发现了不妥,特意蹲守在这里?
然而她未来得及深思,萧桓忽然抱住了她的腿,紧紧地躲在她身后。
昨天刚教过,今日一见生人又成了这个样子,柔嘉微微蹙着眉有些不解,但是梁保这个人一贯多心,桓哥儿年纪小,柔嘉怕他被看出什么,于是也没有强行拉他,只是镇静地解释道:“昨天争吵间有东西落在这里,过来找找。”
“哦?是什么东西,需要奴才帮您找找吗?”梁保格外好心地问她,上前了一步。
他一靠近,桓哥儿抱的她更紧,抓的她小腿都隐隐有些疼。
柔嘉这才发觉有些不对,侧身挡住了他:“是一只普通的碧玉簪子,不值什么钱,只是不想叫人捡到罢了,就不劳烦公公了。”
梁保见她一脸坦然,又看见那个孩子紧紧抱着她的腿,警惕地看着他,神色微微一敛:“既是如此,那奴才就不打扰公主了。”
“不过……”他顿了顿,一双凤眼斜斜地睨着她的脚边,“六皇子这样胆小,难不成这病是又加重了吗?”
柔嘉明显感觉他一看过来,桓哥儿贴着她的身体就微微发抖,她隐约明白了一些,脸上却不敢泄露丝毫,只是解释道:“是不太好,昨天回来就是这样了。”
原来是被昨天的事吓到了,梁保收回了眼神,没再多说什么:“那公主好好找着吧,奴才告退。”
眼看着他彻底走远,桓哥儿才终于松了手。
柔嘉抱着他安抚着,沉思了片刻,掰着他的脸问道:“桓哥儿,你为什么这么怕梁保?”
可萧桓仅是听到这个名字便缩的更厉害了。
“别怕,他已经走了。”柔嘉连忙抱紧了他,“你告诉姐姐,当年是不是他将你推进河里的?”
萧桓看着她的眼,半晌,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
柔嘉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攥紧了拳。
可梁保只是一个太监,就算再跋扈,也不可能公然杀害一个皇子,于是忍了忍怒火,又接着问道:“除了他,当时还有别人吗?”
萧桓思索了片刻,才伸手朝着西北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又做了一个环抱的样子。
柔嘉顺着看过去,隐隐看的见万寿宫的屋脊,看来多半是太后了。但桓哥儿环抱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柔嘉隐隐听过两句流言,但太后对着他们总是格外严厉,因而她并没有信,怔愣了片刻才蹲下来声音有些飘忽:“你是说……你是因为看到了梁保和太后抱在一起,才被他推下了河?”
萧桓听到她说出来,脸色白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柔嘉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安抚地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宫里果然没一个干净的人,表面深情的先帝和她的母亲在一起,端庄娴静的太后和一个太监厮混,到如今,一本正经的新君,暗地里却逼迫她做了见不得人的禁脔……
如果不是桓哥儿落水后不能再开口说话,他怕是早就没了命吧。
柔嘉心里阵阵发凉,只觉得这皇宫实在太过窒息,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不由得有些出神,如果桓哥儿真的是因为受到刺激不想说话,而不是不能说话,那么再刺激他一次,解开他的心结,他会不会愿意再开口呢?
她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一想起了他当初落水的那个位置,柔嘉决定趁热打铁,干脆趁着这个时候一把解了他的心结。
萧桓低着头懵懂地跟着姐姐走着,余光里忽然看到了一泓潭水,立即便止住了步,拖着身子扯住她的手。
“不要怕。”柔嘉俯着身耐心劝他,“这里的水很浅,我们就坐在水边试一试。”
此时正是枯水期,潭里的水除了潭心有些深,四周的浅浅的隐约能看见一阶阶的石阶,便是像桓哥儿这样高的,待在浅水边也定然没什么问题。
然而桓哥儿一见到这里便止不住地恐惧,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拉也拉不动,再碰,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听话,过去。”柔嘉伸手想拉他,可一伸过去,他便忽然哭了出来。
哄了许久也不见好,柔嘉又急又气,忍不住斥了他一句:“那你是想一辈子这样吗,一辈子待在这宫里,任人欺负,谁都可以践踏吗!”
萧桓第一次被她这么严厉的训斥,哭声一止,愣在那里有些委屈。
柔嘉也是气极了,一气起来,小腹又隐隐发疼,不得不扶着树站着。
萧桓看到她一脸难受的样子,才一步步朝着她身边挪了过去,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生气。
柔嘉咬住下唇,忍不住有些委屈。如果可以她又何尝想这样逼着一个孩子呢?
可是他们再留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还有这肚子……万一里面真的多了个东西,皇兄是会逼着她堕下来,还是把她藏起来生下来呢?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平复了片刻,柔嘉忍着疼痛看着他:“那姐姐牵着你下去好不好,你就感受一下,不要怕。”
桓哥儿不吭声,不拒绝也不反对,只像一个木头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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