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雨声嘈杂,李文演撑着竹骨伞,充耳不闻。
这样的大雨天,阖宫的门庭皆是紧闭,他走过一座座宫殿,步子一步比一步稳。
他一路走回了乾清殿。
照临担忧着为他收起了伞,接过多少沾染了湿气和雨水的外袍:“陛下,您……”
他话没说完,就见大雨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
是皇后娘娘。
她浑身湿透,鬓发早被雨水冲刷得不像样子,只余一支掉了穗子的步摇,还颤颤巍巍地留在发间。
照临一惊,下意识去等皇帝的指示。
可李文演头也不回地就进去了。
皇后已然奔到了殿前,照临心头一紧,既而想起白天皇上的命令。
“今日,宫中上下,皇后想去何处,都不必拦她。”
于是照临和一旁的侍卫一样,低垂下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任皇后冲了进来。
直到回了内室,李文演没事人般坐下习字,仿佛看不见门外七魂丢了六魄的周妙宛一般。
冷,真的好冷。
周妙宛吸了吸鼻子,撩起浸满了雨水的裙摆,跪在了门口。
她一点也不想求这个人。
可是,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何止她的生死,谭家百口人的生死亦都在他一念之间。
她声音都在打哆嗦,可却尽力朗声道:“还望陛下彻查此事——”
屋内那个男人神情淡淡,夜风窜进了屋,冻得周妙宛连手都抬不起了。
她咬紧牙关,道:“谭家世代忠勇,战死沙场的不知有多少。北襄国更是被谭家打退了不知多少次,谭家人如何会同他们勾结?”
周妙宛越说越悲愤:“街头巷尾,多得是一边感慨谭家功绩,一边笑谭家是寡妇家的人。臣妾的大舅母,孀居守寡的日子比她做姑娘的日子还长……臣妾的……”
李文演忽然打断了她,他目露不解:“皇后说这些,是为何意,总不是想用名声来要挟朕?”
听了此话,周妙宛急急膝行至他跟前,她悲道:“臣妾并非此意!臣妾只望陛下可以彻查此事。”
“给朕一个理由。”他说。
周妙宛一怔:“什么?”
“求朕。”他补充道。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李文演没再开口,只当屋内多了个摆件花瓶。
周妙宛十指紧紧没入掌心,她缓缓站起了身,撑着墙离开了。
片刻后,她重新跪在了雨下。
李文演好竹,卧房外是一小片绿意盎然的竹林。他只需站在琉璃的轩窗前,便可在暖和的屋子里赏外头潇潇然的雨打竹叶之景,清雅极了
眼下,竹中多了一个跪着的女子。
她紧闭着眼,任雨水浇了她满头满脸。
时有秋风来,她仍挺直了腰背,不曾弯下半分。
他冷言瞧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她像什么了。
原来世间没一朵花能够比拟,她真正像的,是暴风雨中的青竹。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李文演轻笑着,挥毫落纸。
——
天光熹微,坤宁宫上下寂寥无声。
已经晕过去的皇后娘娘和一幅题词被乾清殿的人一齐送了回来。
宫宴上,凝夏被御前的人强硬被差开不许跟随,那时她就知道,出事了。
周妙宛整夜未归,她也整夜未眠。
凝夏见好好一个人,分明下午还是站着走出去的,眼下却不省人事被横着送了回来,她当即便急了。
“你们!你们这是做了什么!怎么伺候娘娘的!”
而御前的人竟笑道:“嗨,凝夏姑娘说什么呢?这也是你们娘娘咎由自取啊。”
凝夏怒目圆睁:“你们说什么?”
他们笑嘻嘻地走了:“自求多福吧!谭家勾结戎狄,已经不行咯,陛下已经派人将他们全部圈禁了。”
此言犹如惊雷,炸得凝夏步步后退。
万嬷嬷出现,扶了她一把,低低道:“别管旁的,先去照看娘娘。”
凝夏站住了,她猛地眨眨眼,定住了神:“对,娘娘……我要去照顾她……”
躺在床上的周妙宛面色苍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床沿,整个人了无生气。
凝夏过去一摸她的手心,一点暖意也没感到,眼泪登时就掉了下来,她忙把周妙宛的手揣入怀中暖着,又叫人去冲汤婆子。
感受到些微的暖意从指尖传来,周妙宛缓缓醒转。
她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发紧,出不了声。
凝夏看着她如此,眼泪如断了线的珠链滴滴滑落,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周妙宛抬手,轻轻拭去凝夏眼角的泪。
凝夏心疼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周妙宛想,不过是跪了一夜吧。
天光乍破的时候,她实在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朦朦胧胧间,她听到李文演叫了宫女来,为她换了干爽衣物。
周妙宛看着凝夏,摇了摇头。
受了风,她的声音已经哑了:“我饿了。”
凝夏抹抹泪,“好,娘娘,奴婢去给你拿吃的。”
嗓子发紧,往日最爱的糯米糕,周妙宛其实根本吃不下去。
可是,她现在不能垮掉。
她如果垮了,那更无人能为家中分辨了。
所以她就着热水,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想不通李文演到底想要做什么。可既然他想看她求他,那她求便是了,周妙宛想。
她知道李文演把一个卷轴一起送了过来,于是她命凝夏,把它打开来看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周妙宛喃喃道,她不解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就着凝夏的胳膊下了床。
凝夏有些急了:“娘娘,您休息休息吧,急着起来干什么?”
尽管两膝刺骨般的疼,一站起更是如是,可周妙宛还是执拗地起了身。她走到桌前,展开这幅题字。
都说字如其人,可李文演的字潇洒自如、严整有古风,完全不似他本尊。
周妙宛苦中作乐地想。
不是要讨好他吗?那她在题字旁做一幅画送他吧。
周妙宛屏气凝神,拿起了久违的画笔。她也算个正经闺秀,琴棋书画都入了门,其中唯一称得上擅长的便是画了。
凝夏在旁看得一头雾水:“娘娘……”
周妙宛没作声,她足足站了几刻钟,直到两股战战,终于到支撑不住的边缘时,刚好绘下最后一枝竹叶。
来不及叫人装裱,只待墨干,周妙宛便将她的画卷进了纸筒。
她对凝夏说:“去叫肩舆来。”
凝夏应声而出,片刻间,她沮丧着脸回来了:“娘娘,下头人说,皇上命人将皇后仪仗和舆驾全撤了。”
周妙宛很快便想明白了。
无非是想蹉磨她罢了。
凝夏方才看见了周妙宛双腿微颤,几乎站不住,便知她腿上定是受伤了,于是她跺了跺脚,说:“娘娘,奴婢背你去!”
周妙宛摆手拒绝:“扶我到门口吧。”
李文演既要狠心蹉磨她,那她不如让他尽兴吧,也许就能抬抬指缝,多给谭家一线生机。
她抱着那幅画,在青石子路上踽踽独行。
昨夜才下过雨,今儿虽放晴了,可这路还是很滑。膝盖如同老旧的门闩,咯吱咯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周妙宛提起小心,不敢摔跤。
再摔一跤,她恐怕会真的走不动路了。
此时正是清早,不似昨夜大雨,宫道上寂寥无人,眼下有不少洒扫、做事的宫人在来往。见了皇后独身,趔趔趄趄地行进,个个是惊讶万分。
周妙宛当然能感受到往来宫人甚至嫔妃的侧目,她憋着一股气,好不容易走到了乾清殿。
殿前的侍卫依旧没有拦她。
果然,李文演在等她。周妙宛深吸一口气,长驱直入。
他应该是刚下朝,身着朝服,头上顶戴未摘,正坐在案前闲闲地翻阅几本奏章。
见周妙宛来,他并不意外,甚至连头也没抬:“皇后怎还没离宫?”
她说:“没得陛下首肯,臣妾不敢走。”
李文演从奏折堆中抬起头,眼神戏谑地上下打量着她:“今日是皇后自己要留的,可不是朕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