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他牵着如电几乎是寸步难行,如电身上的布袋里装着陛下所赐新年礼物,似乎心情很好,乖顺被谢珣牵着,不急不躁。
前头忽一阵骚乱,人潮涌动,一声叠一声的“闪开”两字像是劈空而来。原来,是有人惊了马,这一下,人挤人,脚踩脚,稚子哭号的声音格外尖锐。
眼见马车狂奔而来,谢珣避开,将如电的缰绳往身边男人手里一塞,说句“有劳”,身形一动,跟着马车跑起来。
一袭紫袍如云,谢珣身姿矫健,眼眸锋锐,看准时机靠近受惊骏马,一扯辔头,再一跃,纵身上去死死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好一阵嘶鸣,被谢珣控制住了。
“好!好!”人群里爆出一阵喝彩。
马车里年轻的女郎惊魂甫定,倩影坐稳,镇定轻声吩咐婢女:
“看看是什么人,要重谢。”
第43章 、两相处(23)
小婢子灵巧跃下, 不动声色先把谢珣打量了一通:紫袍玉带,身份不凡,一张英俊脸孔上那对眼睛又黑又亮, 人修长挺拔,驯马带着十足男儿气概……
她扭过头,叩了叩车壁脸上盈满喜气:“女郎, 是个俏郎君,俊逸得不得了!”里面人秀颊微微一红,手指轻挑, 帘子慢慢移开一角,佳人顾盼, 车内幽光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她却看清楚谢珣了的模样, 不由低眸莞尔, 一只素手伸出来托着锦帕:
“郎君衣袍脏了,请他擦拭。”
小婢子圆脸喜相, 两只眼却灵活多变,帕子一接, 上前跟谢珣伶俐说:“郎君,多亏你出手相救,没让这畜生伤人, 我家女郎感激不尽。”说完,把锦帕递给他,“弄脏了郎君衣袍, 实在过意不去。”
帕子绣的精致,谢珣清炯炯的眸子一闪,疏离客气道:“举手之劳,不必费心, 我回家换套衣裳便是。”
看他不冷不热的,很清傲,小婢子不觉尴尬反倒更欢喜,矜持说:“女郎不肯轻易欠人恩情,敢问郎君名讳,改日家里一定登门拜访致谢。”
谢珣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委婉拒绝,把缰绳还给车夫,拱手告辞,在人群里找如电。
小婢子忙抬脚跟上,坚持把帕子塞他:“郎君,擦一擦吧。”不等谢珣反应,跑了回去,蹬蹬蹬上了马车,主仆不急着走,而是掀开帘子,露一条缝,看谢珣捏着帕子丢不是拿不是,最后竟转手给了身边一个路人。
“真是不识好歹。”小婢子气的骂。
女郎一声轻叱:“放肆”话虽如此,眉宇间却有微微的落寞,“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小婢子又跳下车,不多时,人欢天喜地上来,喜滋滋说:“女郎知道刚才的郎君是谁?乌台主谢珣,学士常跟咱家郎君提起的小谢相公呀。”
她微微讶异,旋即,又垂首羞涩笑了。
一个年关,谢珣带着脱脱来文府走动频繁,期间,文府接待其他亲朋好友,亦有家眷。脱脱兴致勃勃把未出阁的小娘子、已为人妇的夫人们品评个遍,对谢珣总结说:
“都穿一样的漂亮,她们更比不上我了。”
摸摸头上发钗,又撺掇谢珣一起去摘梅花。前线有战报,相公们不在政事堂,皇帝直接让人送府里来。
“魏博有变,我得和老师立刻进宫一趟。”谢珣把她掐腰从太湖石上抱下来,“别太皮,一会儿回去继续陪老夫人说说话。”
说的嘴都要干了,脱脱重新点补口脂,冬阳洒在脸上,一张脸剔透的如上好美玉,眸子一转,又媚又艳:
“我肚子里的奇闻异事说光了,跟老夫人还说什么呀?”
谢珣掐了朵梅花,给她别在耳后:“你不是话最多吗?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老人家喜欢听的那种。”
脱脱撇下嘴,小声嘀咕:“当人家孙女好累呀!李姊姊都说我清减了呢!”
说完,娇滴滴戳他脸,“我都不想嫁给你啦!”
谢珣顺势在她小脸上拧了把:“孩子话,走了,我要是回不来,自有人送你。”
“魏博怎么了,云鹤追死了吗?”脱脱上前追两步,扯他袖子问,谢珣回头,“他倒没死,魏博哗变了。”
脱脱眼睛先是一黯,后来紧跟一亮,来了劲头,亦步亦趋跟他往门口走:“是孙思贤吗?他把侄子杀了,还是杀了白氏?”
谢珣一面正衣冠,一面笑瞥她:“孙思贤又没疯,他杀主母和侄子做什么?是魏博将士看不惯军令大政出自妇人家僮之手,把孙思贤请出来了。”
“那云鹤追呢?”脱脱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问他下落,“他要是没死,我猜,他会离开魏博的吧?”
“你怎么知道?”
脱脱明艳的小脸上浮现一抹自得微笑,眸子里光灿灿的:
“他一个男宠,最擅长的自然是讨女人欢心,不用想,也知道他跟白氏眉来眼去,孙思明暴毙,说不定就是两人联手把他弄死的。现在,孙思贤如果真的接掌了魏博,还有白氏母子的位子?云鹤追什么样的小人,孙思贤肯定清楚,所以,白氏这棵大树一倒,云鹤追一定是又上演他的拿手好戏了,一个字,跑。”
看她这么了解云鹤追,谢珣笑了声:“春万里,你为何如此懂一个男宠的心思?”
脱脱自然而然接道:“小谢相公,能娶我你可太走运了,我这么漂亮,还这么聪明。别说是男宠,相公的心思我也猜的到,你吃味了。”
余光一斜,看文相公换衣裳带着仆从过来了,搡开他腰,眼波荡漾了一下:“别吃云鹤追的醋啦,他什么人,怎么跟我的小谢相公比。”
目送谢珣走了,她拎裙几步蹿上树,折两枝梅,捧着去送给文老夫人。刚绕过长廊,见婢子们簇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从桥上下来,面容姣好,莲步轻移,裙角只勾出微微的细浪,翠衣浮水般。腕上的白玉镶金手镯在日光下,却闪耀非凡,定睛看了,才知道那是镶了金虎头。
脱脱装作若无其事地扫了两眼,收回目光,低头瞅瞅自己手腕上的玉钏,两相对比,黯然失色许多。
到老夫人那里,莺莺燕燕围了一群少女,脱脱一进来,少女们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扫了眼。脱脱知道谁也没她好看,眼皮上那两道薄褶简直要飞鬓发里去了,她挺直腰背,步伐轻快,活色生香的小美人把梅枝往老夫人身边一奉,婢子接了过去。
“仙惠,你来帮我插瓶。”老夫人笑吟吟点那位白玉镶金手镯少女名讳,脱脱忍不住去瞧,老夫人介绍说,“这是清河崔家的女郎,崔仙蕙,父亲是翰林院学士、中书舍人崔皓。”
哎呀,原来是中书舍人家的女郎……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阿爷如今是政事堂首相文抱玉呢,将来,我的夫君还是相公。脱脱一丁点都不羡慕她,但她拿剪刀的姿态好优美呀,玉手一抬,有暗香盈袖,分不清是梅香还是她身上的熏香。
几刀下来,累赘顿去,独留清寒绝艳的孤芳红梅被插进口小肚大的玉壶春瓶里,一步有一步的讲究。
少女们围看,嘻嘻笑着请教崔仙蕙,一会儿吟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会儿念着“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一群人,凝眉含笑,捻带掠发欣赏着寒梅品头论足。崔娘子脸上露出矜持温和的笑意,给人指点了一番。
脱脱也凑上去,竖着耳朵听,暗道我聪明上手快学会了回去就把我的房间插的又香又清又别致。
听众人夸赞崔仙蕙,她跟着笑盈盈附和,一双眼,鬼使神差的,总想停在对方身上,把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品鉴了个遍,谦逊问道:
“崔姊姊,我想请教你,是不是插梅花的瓶子就得用细颈长瓶呀?”心里想的却是我看佛寺的净水瓶就不错哩!
崔仙蕙含笑细致回答了她,末了,看看她乌油油的一头秀发,说:“你头发养的真好。”
脱脱心中得意,但不好表现出来,也装作矜持:“崔姊姊的镯子真好看。”
没过多大会儿,颜料备上了,崔仙蕙要给老夫人画窗台上那盆水仙,翠袖黄冠,冰肌玉骨,众人都说崔女郎就像这水仙花呢。脱脱听了,忙不迭去瞄水仙,暗道哪里有牡丹芍药美丽呀?
崔仙蕙作丹青,余者或聚、或散,问起脱脱擅长什么,她想也不想,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我能……”眼珠子一转,改口说,“我会八国藩语,饮剑南烧春千杯不醉,还能打双陆,你们谁要是能赢得了我,我给你们劈叉。”
少女们矜持疑惑地望着她。
脱脱索性舒展了下身体,开腰压腿,柔韧的身姿袅袅娜娜飞舞一圈,轻松劈开双腿,嘴角一翘:
“呶,就是这样。”
寇乱后,长安风气略变,养在深闺们的少女不像从前豪气,打马球的都少了,见脱脱如此,神情意味深长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这么看她片刻,见脱脱像是反应迟钝,依旧眉目带笑嫣然百媚的,少女们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那目光脱脱懂,佯装不知,欢欢喜喜爬起来,见人三五凑堆不知在说些什么,插不进话,暗暗思忖着还是阿蛮和李姊姊好,她甚至都想念起西市的小五和老板娘了。
宴会散了,脱脱从文府出来,少女们各自上了自家早早等候的马车。“砰”一声,屋檐下倒挂的冰锥水晶般破碎一地,脱脱捡起半根,舌头一伸,飞速舔了一口:呀,好凉呀。
她不急着回谢府,跑东市逛了圈,买两只净水瓶回到谢府学着崔仙蕙把梅枝咔嚓咔嚓修剪了,插进瓶子,左看右看,十分钟意。等谢珣从宫里来,听到下人们的禀告,脱脱赶紧起身。
谢珣在换衣裳,早对她冒冒失失一通乱闯习以为常,她还没问,自己先开口了:
“白氏和郑猪儿在魏博恐怕胡作非为过了头,那些骄兵悍将,怎么会甘心被妇人家僮控制,孙思贤已经被推举为新留后。”
脱脱无聊立在屏风旁摩挲他换下来的袍子,眼皮一翻:“你说孙思贤这个人心向朝廷,他接了帅位,会不会出尔反尔呀?”
“他还没接,只是暂领军务,但已经和魏博将士们约法三章,要他做留后可以,但要守天子的法度,请吏于朝。我看,魏博的事情前途光明。”
朝廷跟成德这一仗打的焦头烂额,颜面尽失,魏博却不知不觉变了天,成阴霾新年里一抹不多的亮色。延英殿里,皇帝也露出了罕有的笑容,在文抱玉等人的力劝下,把学士们又召进了殿内议事。
脱脱闻言,绕到屏风后一把抱住正在束腰的谢珣,仰起小脸:“真好呀,阿爷和夫君在魏博经营的心血没白费。”说到称呼,她拿腔捏调的,故意抛了个媚眼,谢珣紧搂住她腰不放,很显然,他也很是振奋,嗅到她身上梅香,嘴唇逗弄她小耳朵:
“再喊一遍。”
脱脱扭了扭身子,装作不知:“喊什么呀?”
“你刚才喊我什么?”
脱脱咯咯直笑,脸一别:“不知道,忘记啦!”谢珣捏住她下颌,把泛着花瓣色泽的脸正过来欣赏,脱脱却忽两眼放光:
“哎呀,如果孙思贤真的接了魏博节帅,又有心归化,朝廷是不是得派重臣去册封?”
她那点心思谢珣心知肚明,他笑笑:“孙思贤如果献上魏博六州的舆图跟户籍计簿,奉表归国,那才显得有诚意。自然,朝廷也会派重臣去宣谕。”
“是不是还会派小谢相公去呀?”脱脱脑子早飞了,盘算着册封的事说不定速战速决,这个时令魏博也是冷的不行呦,不过,到魏博去正好能买些好貂皮来,水光油滑的,又漂亮又保暖……
谢珣的声音把她从畅想中拉回来:“陛下属意中书舍人崔皓,学士确实合适。”
脱脱一愣,怏怏不乐“哦”了声,嘟囔说:“是不是阿爷还有你,跟学士的私人关系很好呀,你们不会结党吧?”
“学士日后也是要拜相的人,政事堂几个宰相结什么党?”谢珣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你要不要跟学士一起去魏博?册封团要带些朝廷官员跟着去的。”
脱脱不高兴一推他,娇嗔说:“你故意的,你不去我才不去呢!册封团要紧的是礼部别出岔子,河北不同于长安,至于其余人,不过是个帮衬,要是再需要藩书译语随行,反正别找我……”
蓦地想起康十四娘,脱脱不觉手抚衣领,“台主……”谢珣的唇忽贴了上来,他低笑,“不说朝廷的事了,你在老师家过得高兴吗?”
脱脱嘻地笑了声,离开他怀抱,牵着谢珣的手往自己偏院疾步跑去,进了屋,踩过一地多余花枝,指着净水瓶说:
“你瞧,这是我插的!”
说完,一双眼热切地望着他等夸奖,谢珣只随意打量两眼:“还不错。”
脱脱搡他:“你好敷衍呀,哪里不错?”她自觉已经把崔仙蕙学了个十成像,没想到,谢珣根本都没用心端详。
“在老师家学的?”谢珣俯身嗅了嗅梅香,随手给拨正了一番,脱脱看他那个行云流水又状似无意的动作,像极了崔仙蕙,不知为何,方才还兴致盎然的情绪,倏地就消失大半。
“你又不爱插花,这样已经很好了。”谢珣笑言。
脱脱乌浓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忽然说:“我今天见着你想娶的五姓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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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两相处(24)
不知她又疯什么劲, 谢珣笑了,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不过瘾, 又亲了一下接一下。脱脱却不愿意投进他的怀抱里,咬着红唇:
“小崔娘子,你认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