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骏马受惊,趁对方不稳之机,脱脱猛地挺身,把带血的矛尖毫不犹豫送进了在视线中一闪而过的咽喉。
对方一头从马上栽下。
血溅了满脸,脱脱兀自颤个不停,肩膀忽被人一拍,是谢珣:
“别发愣!”
李清泉正带人奋力杀出重围,一面厮杀,一面高喊:“杀出去,送相公回城!”
声音落在耳中,似也带了一股粘稠血腥,脱脱被熏的几乎呕吐,力道到底不如男人,不过几个回合,被人一掀,虽避过了对方兵器,但却已经滚鞍下马,忍住硌痛,正要爬起来,赫然对上马背上一双久违的熟悉的双眸--
是李横波!
她居高临下在马背上睥睨着自己,一双眼,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脱脱一下被愤怒和仇恨顶的眼睛发红,自己长矛被震飞,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心有灵犀,彼此都想杀了对方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李横波漠然地望着她,嘴角轻轻一扯,手一扬,刀锋狠辣凌厉地朝她劈头而下,脱脱呼吸一滞,一个翻身,灵巧滚了出去。但躲过这一劫,心里却直往下沉:
李横波不会放过她。
果然,李横波驱马再度出手,刀锋上秋阳一闪,脱脱只听丁零一声,再回神,见谢珣已经用马鞭紧紧将她刀身缠住,两人目光相碰,犹似惊鸿掠影,李横波面上肃然冷酷狠狠一挣,和谢珣角力起来。
趁两人僵持不下,脱脱深吸口气,摸向腰间,她不知怎么搞的糊了一手血,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嘴里迸出。忽的,眼睛一定,一个打挺跃起,匕首深深插进了李横波的腿间。
即便负伤,李横波还是毫不客气地给了脱脱一记窝心脚,她踉跄后退,跌倒于地,胸口疼的一阵窒闷险些晕厥过去。
旁边,吉祥已经飞奔而来,把人拦腰一抱,翻身上马,一点也不恋战,要往回撤了。
空气中灰尘飞扬,脱脱嗓子发痒,欲回首,被吉祥一把按住:“别看了,台主也不会跟他们纠缠的。”
这么一路狂奔,脱脱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不知过多久,听一声骏马长嘶,吉祥停住了。
“他人呢?”脱脱头晕眼花地问,心中又气又羞愧,原来,自己苦练这么久,真的厮杀起来撑不了几个回合。尤其是,她都看到了李横波了,她离自己这么近,可是自己竟这么无能不能把那把匕首送进她的胸膛!
啊,她甚至在一刹那间都忘记问问她为什么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脱脱被仇恨和愤懑撕扯着,摇晃去找马缰,“不,我要回去。”
吉祥冷声道:“回去做什么?李横波不是一般人,我看,就是台主和她交手都不能一下制服她,你回去,也就是李横波一剑的事。”
脱脱沮丧地望着吉祥,一脸血污,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急道:“可是台主没回来呀,你把我弄回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远远的,从沱口方向出现一队人马,不过七八人,李清泉不在显然还在率众和淮西军鏖战。
隔着人群,脱脱一眼瞧见谢珣的身影,先是咧嘴一笑,当即迷惑了:“难道,台主他今天去看地形,就为了引淮西军追杀?这么逃回来,又算什么?”
吉祥手受伤了,汩汩流血,随意撕了一片袍角缠了两道:“当然不是,台主此行,两手打算,若是淮西军不来就当真只是视察地形。若他们来,自然要有所收获。”
脱脱捂着胸口皱眉看吉祥,吉祥下巴一抬,“台主早命孙驸马在五沟设下埋伏,淮西军要退,必定经过五沟,退路已封,这些人只能从五沟渠跑,等着看吧。”
眼见谢珣身影近了,脱脱一抬手,慌忙擦掉满脸的血污,唯恐谢珣瞧不起她。
小脸上面无表情,像是对自己很生气似的僵硬着语气:“下官没本事,今日未能手刃叛军。”她猛地一咬牙,“还有李横波。”
谢珣俊白的脸上也溅了几点血,只是莞尔:“你不是杀了一人吗?万事开头难。”
脱脱高兴不起来,又囫囵抹了把脸,“李横波呢?你杀了她?”
“没有,有人冒死也要护她离开,我没追上去。”
“你为何不追?你也杀不了她吗?”脱脱胸脯一下起伏开来,呼吸急促,胸口隐隐作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这公子献头献到此就够了,李横波之流,我早晚必擒之,不急这一刻。”谢珣声色不动,脸上一点也无受袭的狼狈惊恐,平平淡淡和她对视须臾,策马又靠近了些。
他似乎忘记了那一记冷箭,险些射中自己。
“有没有受伤?”谢珣低声关切问道,脱脱却在走神,心中激荡,小脸憋的通红,看看谢珣身后神情冷静的几个家奴--倒无外人,她有点无奈懊恼地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第82章 、淮西乱(15)
谢珣一掸袖口的灰尘, 笑道:“春万里也有妄自菲薄的一天?这不像你。”
脱脱耷拉了下脑袋,有些怅惘地揉揉脸,再抬头, 望向沱口的方向:“我再怎么练,恐怕都比不上李横波啦!”
“强攻不下,就智取, 谁说一定要比武艺了,”谢珣手中鞭子一调头,鞭柄敲头, 脱脱下意识捂住脑袋,他笑了声, “比这里。”
脱脱只想撇嘴, 暗道我连她的鬼影都摸不到哩。她看谢珣这行人不说走, 像是观望,问道:“在等李将军吗?”
“驸马在五沟设下了埋伏, 我在等消息。”谢珣不慌不忙下马,在树下坐了, 脱脱避嫌似的和其他人在他身旁站定,见其他人两两低声交谈,脱脱忍不住, 往谢珣身边挪了挪,促狭一笑:
“呀,下官差点忘了呢, 你的心上人可是嫁给驸马了,啧啧,台主自己没能当上驸马,一定难受死了。”
谢珣唇角弯弯, 目光如炬:“我倒没难受死,不过,我看有人是要酸死了。”
脱脱不满地“哼”了声,冲他扮个鬼脸,一低头,瞥见自己皂靴不知怎的破了个口子,小孩嘴似的张着,她立刻用手肘快速捣谢珣:
“我靴子烂了。”
谢珣瞄一眼,没什么反应。
脱脱气鼓鼓的:“我的靴子都烂了!”
“回去让吉祥给你补一补。”谢珣说。
脱脱直皱鼻子:“铁公鸡,你毛那么多拔一根会死吗?”
“大概会吧。”谢珣莞尔看她,脱脱霍然站起跑去给骏马顺毛,她袍上鲜血半干,一身污渍,可脚步轻盈似燕,似乎丝毫也没受刚才那番杀戮的影响,依旧没心没肺。
不知过多久,脱脱已经要打起瞌睡,人歪在树下,忽的惊醒,循声望去:尘土飞扬,马蹄急骤,血色夕阳下人影幢幢,是李清泉和驸马率着部队回来了。
退路是被驸马封住的,如谢珣所料,淮西军慌不择路舍了坐骑意欲从沟渠逃跑,却因心急发生踩踏,死了一千余人,尸首满渠,李清泉命人清点了战场,便和驸马一道过来给谢珣上报战果了。
脱脱听得瞌睡虫惊飞,眼尾一挑:天边已有一泓新月如钩,秋意浓,尤其是这暮色下来时分,空气寒凉。她头一回这么近打量灰头土脸的驸马,肤色黝黑,两道浓眉下眼睛很明亮,和谢珣说话时落落大方举止做派几乎没什么河北藩镇气--都说他父亲也是这样的。
驸马何其敏锐,察觉到脱脱的目光在毫不掩饰地在自己身上流连,面不改色,策马回城后状似无意在庆功宴上向脱脱遥遥举杯。脱脱一点也不矜持,回了一礼,得意地跟谢珣说道:
“驸马偷偷看我呢,他喜欢我。”
谢珣端着酒碗,眼皮抬都没抬:“驸马不喜欢你。”
脱脱嘴巴一动一动的,用鼻子嗤了声:“你吃醋了。”
谢珣道:“你老盯着驸马看,他自然奇怪。你盯着他做什么?”
脱脱嘴巴忽然停了,不远处,她看到拴着的战马悄无声息自顾拉了一泡屎,拉完,又很无辜地对着脱脱扑闪了下大眼睛。她啧了声,没回应谢珣的话,而是起身端着酒碗凑到魏博军那块去了。
看的吉祥微微变色,蹲谢珣身旁:“台主,春万里这是想干什么?”
谢珣不急不慌:“随她去吧。”
魏博来替朝廷打淮西,自从过来,仗打的是中规中矩,谈不上好,说不上坏,今天是公子带着大家小舒一口长气,大家吃起肉来很痛快。脱脱捧着海碗,笑嘻嘻往粗犷直率的牙将们跟前一坐,一开口,热络得不得了,指着一人说:
“我看这个兄弟挑筋肉挑的可真顺溜,能不能教教我呀?”
她一口魏博方言,牙将们先是一愣,转而笑了:“御史台的人会说魏博话啊?稀奇。”
脱脱打了个酒嗝,摆摆手:“我就是个在长安城里混口饭吃的,御史台?听起来是怪能唬人的,可惜我只是个打杂的,饿不死而已,略比当年在河北讨饭强一点罢了,”脱脱眼皮子一翻,努努嘴儿,“能不能让我再倒一碗喝?”
牙将看她桃花般的小脸上毫无醉意,把酒坛子一推,眉毛却跟着挑起来了:“呦,怎么说?你不是西京人?还在河北讨过饭?”
脱脱绘声绘色把往事说的跌宕起伏,辛酸满溢,又将自己在御史台如何累到呕血说的天花乱坠,听得对面牙将一拍大腿:
“要我说,婆娘就该等着嫁人,你长的又不差,”牙将上上下下又扫她两眼,“就是膀子不够圆,腰也不够粗,不过是个女人总能生孩子的,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
脱脱一抱拳,先谢过:“哎呀,你不知道长安的混账东西比曲江的王八还多,动不动就不想要了婆娘,只想娶五姓高门。我这么漂亮也不好嫁呐,一无父母兄弟,二无显赫家世,还是靠自己本事混口饭吃吧,不瞒你说,我精通八藩藩语,这点嘴皮子功夫还真不舍得丢了。”
“来来来,喝。”牙将哈哈大笑,“我是看出来了,你这小婆娘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儿,长安不好混,你倒是去河北呐,河北倒也不拘泥于男人女人,节帅也招募过女校书。”
说着,神神秘秘朝脱脱挤眼睛,“要不要跟我们回魏博?我们公子很惜才的。”
脱脱瞥一眼正跟李清泉说话的驸马,嘻嘻一笑,“好呀,这回驸马立功,到时皇帝会好好奖赏你们魏博的,还是你们识时务,跟着朝廷有肉有酒的,非想不开跟朝廷对着干做什么呀?”
这话一出,牙将的脸就有些微妙了,摇摇头:“打下淮西,好处是朝廷的。魏博分些钱粮也就够这回出兵用的,出来这趟没多大意思。我们不来打,在魏博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婆娘孩子热坑头,日子舒服的很,谁想没个鸟事过来帮朝廷打仗……”剩下的话欲言又止,看看脱脱,再看看对面篝火后的中书相公,似乎顾忌到脱脱终是朝廷的人,不再说什么了。
脱脱佯装不察,打了个哈哈继续跟他喝酒吃肉,袖子一撸,划了两回拳直把牙将喝的口吃不清,这才拍拍人的肩头,抬脚走人。
她往谢珣身旁大喇喇一坐,带着一身的酒气,还没开口,又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吉祥嫌弃地皱眉避开,谢珣却似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问:
“喝的脑子还清楚吗?”
脱脱两靥微红,人更俏了,两只眼却清亮如泉:“清楚的很,谢台主,藩镇不好弄呀。”她把刚才的情景又说了遍,脑袋乱晃,“像驸马父子这样的,对朝廷依顺的,可不是河北的大多数,而是异类。没实打实的好处,下官直言,河北这样的强藩就算收复了,可不知道哪天可能又要跟朝廷翻脸,你别不信,你不能看驸马父子对你对朝廷毕恭毕敬的,你得去,”脱脱目光一调,“呶,你到那些人里头去听听,就知道河北是打什么算盘了。”
她微觉晕眩,索性朝地上一躺,人喃喃的:“我也有点儿不明白了,大伙儿各过各的就是,河北想单过,叫他单过就是了,何必一根筋……”
谢珣扭过脸,直接把人拉了起来,很严肃:“起来。”
脱脱没长骨头似的,勉强坐好,揉了两把眼睛:“干嘛?”
“春万里,我觉得你到现在脑子都还不清楚,如果长安一味软弱,周边就不止河北三镇了。到时,汉人的政权被异族侵吞了也不是没可能,生灵涂炭,天下大乱,长安绝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谢珣冷酷又坚毅的脸,瞬间让脱脱清醒几分,他目光如刃,逼着脱脱不自觉把腰背挺直了。
“你要记住,无论几时,你都只能站朝廷的立场,不要再说那种昏话,这是大周的天下,谁想单过都不行。”
脱脱嘀咕道:“下官谨记台主教诲。”她嘴角不由自主一扯,“我随口一说而已。”
“你是御史台的人,这样的蠢话,能随口一说吗?”谢珣脸上分毫笑容也无,脱脱挠了下脑袋,趁机而上,“下官不敢了,要不然,以后让我去河北吧,我替台主去刺探情报,随时监控河北。”
“先不说淮西还没解决,就是河北,正经的御史都进不去,你去能做什么?”
“那你提拔我做监察御史呀,你怎么知道我不行?说不定,我就是能入镇的御史台第一人。”脱脱瞅瞅已经喝到东倒西歪的牙将们,压下声音,“我知道怎么跟直来直去的武夫打交道。”
“你?”
“对,就是我。”脱脱神情有点复杂,“我难能斗过李横波,又想立功,总要换个方向。”
谢珣哑然失笑:“淮西是一时之难,河北的情况比淮西棘手的多,淮西你不行,倒先打起河北的主意来了。”
“那可说不定。”脱脱摇头晃脑,“我口齿灵便,最擅辞令,等台主解决了淮西,我一定帮你个大忙,给台主锦上添花。”
她神神秘秘的,谢珣一笑,拢了拢身上披风,秋夜寒气重,眼见要入冬了。
“你不要总是异想天开,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和我提前说清楚。”谢珣又换作一副严肃面孔,“春万里,你年岁在长,脑子也要跟着长,不能总是风一阵,雨一阵的。”
“知道啦!”脱脱甜脆脆答应了声,看看四下,秋意已经深的连蝈蝈都不叫了,她搓搓手,有些期待地望着谢珣,“台主,这回挫了淮西军的锐气,官军接下来是什么打算?要主动出击吗?”
谢珣沉吟片刻,注视起她那双忽闪的眼:“淮西把防御的重中之重放在了北线,西线虚空,我今日胜他一回,淮西警惕更甚,短期内应该不会再主动出击,我问你,如果有机会,你还敢不敢面对李横波?”
“敢!”脱脱斩钉截铁,一双眼,忽的睁圆,很快又笑的眉眼弯弯,“我武艺自然比不上她,可台主说了呀,可智取,还请台主不吝赐教!”
“你觉得李横波此刻应该身在何处?”
脱脱一愣,心思急转直下,一阵冷风,吹得她脑子倏地清明,她笃定道:“她这回出手没有一击即中,肯定要回去复命,再定诡计。我想,她一定是回了蔡州城,陈少阳的老巢就在蔡州城,他在哪儿,李横波这个时候就要回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