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47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殿下连日不归,是恼我了?为我留在库房的那把刀?”

  原来她自己也知道了。难怪主动邀他回来。

  束慎徽未做应答,只盯着她的一双眼。

  她微微垂下了眼眸,目光落在他压着她的手背之上。

  “怎的,叫我回来,你又无话可说?”他忍不住,语气里已是带出几分冷笑的意味。

  她听到了,再次抬眸,注视着他乌沉沉的眼,片刻后,忽然启唇,问道:“殿下,你对我,可是有些上心了?”

  “当日我被炽舒追索,殿下你冒险亲自攀山下水,是出于殿下你的责任之心,必须寻回你的王妃,姜祖望的女儿,还是你挂心于我姜含元这个人?”

  她的话音落下,书房内便陷入了寂静。

  束慎徽没想到她竟会问出如此的话。他怔住了。起初那诧异过后,惊觉过来,发现她正用她那一双眼眸在静静地看着他,还在等待着他的直面回答。

  他的心中陡生窘迫之感,又仿佛涌出了一阵茫然,一时竟如口塞,应不出来。

  姜含元注视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将她被他还压在案上的手,自他的掌心里轻轻抽出。

  “殿下不必为难,我也无别的意思。我明白了。殿下此番如此气恼,是认为我不够尊重殿下和这桩婚事。”

  束慎徽尚在茫然里,骤然醒了神,听到她在继续说着话,“我本以为是将来某日,我才需要给殿下一个交待,没想到这么快,殿下便就知道了——”

  她笑了一下,“其实也无区别。”

  “所以,你到底何意?”

  他压下因方才那一句问得他答不上来的话而充塞在了满腔胸腹里的烦闷和沮丧,维持着他的冷硬之色,一字一字地发问。

  姜含元迎上了对面之人投向她的两道隐含威逼之势的目光,再次开口:“殿下,将来出关作战之后,我不知我是否可以归来,倘若侥幸我能归来,朝廷必有封赏。到了那日,我想向殿下求一赏,除我王妃之位。以殿下之雅量,应当不会不应。”

  她的声音平静,说出来这段话时,不疾也不徐,显然,这是她早就已经考虑完熟的话。

  他的目光微动,眉头亦随之皱了一皱。

  她继续说道,“我感激殿下你在新婚之夜说,你将敬我一世。言下之意,殿下是要将这联姻视为永久。但是殿下,你完全不必为我做出如此的牺牲,因这,也并非我之所欲——”

  她顿了一顿,看着对面之人的双眼。

  “如若有需,我是可以为殿下牺牲一切的,包括我之性命。但是将来,我若还在,殿下你也达成了当初立我为妃的初衷,则你我这夫妇,何必再强作下去?我无意再入长安!”

  “这无关别的一切,而是我的本心所想。我长于边城,幼时曾经以狼为母,到了那一日,我只想永远继守边塞,或者去云落城。而殿下你,你生来是属于这座皇城的,你和它血脉交融。我和殿下,本就合该只是路人。那把宝刀在你看来,是婚姻之聘,而在我看来,不是,是殿下你用来探问我姜家忠心的投路石。而今大事,殿下与我已然互相信任,贤王当日也曾提及,此刀是殿下的心爱之物,来自圣武皇帝所赠,陪伴殿下多年,如此珍贵,于殿下也有特殊的纪念,所以这一趟出京,我不能带走,也无须带走。”

  “这便是我留刀的缘由。”

  她说完了或是她平生首次说过的最为长的一段话,静默了下来。

  她对面的男子也陷入了沉默,定望着她。忽然一阵夜风暗暗沁入,案头上的烛火摇曳了几下,他仿佛骤然醒神,肩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再次开口,声音发凉:“你心思既然早就如此定了,那么那夜在文林阁里,你又算是在做什么,你分明……”

  他戛然而止,余音却掩不住那几分咬着牙似的凝涩。

  姜含元凝视着烛火里照出来的这一张男子的脸,轻声地道:“殿下你是真的生得好看,那夜醒来,我确实本是被你吸引,想摸你的脸,不想却惊醒了你。我不过一凡俗之人。你我又是夫妇,你若要,我又何必扫兴,叫大家无趣。”

  他仿佛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神色又僵冷了好一阵子,终于,慢慢地,似自己又艰难地缓了回来,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姜氏,当真是我小看了你!”

  他将对她的称呼恢复成了最初的姜氏之后,心绪似乎也完全地沉稳了下来,又用带了几分睨视似的目光,打量了下她一眼,语气也变得随意了。

  “如此也是最好。索性我也叫你知道,我对你的种种,也不过是出于娶你后的必要的维系考虑而已。既然你早有归还聘刀之念,大婚之夜,你就该拿它出来,全部和我讲明的——“

  他的神色水波不兴,微微一顿,“大行不顾细谨。我固然是强娶了你,如同将你从雁门拘到我这王府的方寸之地,但这几分肚量,我谅我还是有的。”

  姜含元垂眸:“是我的错。殿下见谅。”

  他不说话了,又定立片刻,忽然再道,“今夜我回来,本也是有另个事要你说一声。”

  姜含元抬起眼眸。他淡淡道,“大赫王既提早归去,我这边的事,前几日也处置得差不多,回来,是想和你说一声,三日后便可动身了——”

  他盯她一眼,“倘若不是碍于我母亲的缘故,原本倒也不必再要你强留。幸好也没几日。前头都忍过来了,你权且再忍忍,当是委屈吧。”

  他的语气听着平平,言下却又似透着一股冷讽的味道。

  姜含元道:“不敢。”

  他仿佛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之后,入夜。

  明日,摄政王束慎徽便将南下。他的这趟南巡,随行之众,文官有礼部、驾部、屯田、都官、水部等二三十人,武官则以禁军刘向为首。陈伦和兰荣留京伴驾。

  摄政王离去的这段时日,少帝则由贤王和中书令方清共同辅政。

  一切事务全部交待完毕,已是深夜,束慎徽还在日常用作小议的宣政殿西阁,面见少帝。

  束戬听完他最后的各种交待,一一点头,郑重道:“三皇叔你放心去吧,我会记住你的话。有事我若自己不决,我便去问贤王和中书令。也不早了,三皇叔你明早就要动身,快些回去休息。三皇婶应还在等你呢。”

  束慎徽微笑道,“我无妨。”

  他微微一顿,转头,示意西阁侍人全部退出之后,道:“陛下,上回春赛陛下让箭于长宁将军,过后太后那里可有发话?”

  束戬道:“那日她将我唤去,竟然没有责备,反而夸了我一番,我实是意外。总觉得不对。再两日,下朝和舅父闲谈两句,方知是舅父之功。他也怕太后不分青红皂白,劝过她,总算才叫太后回心转意,没寻我的晦气!多亏了舅父明理。”

  束慎徽听罢,含笑点头,略一沉吟,又道:“陛下,臣临行之前,还有一言,乃臣之肺腑之言,恭请陛下垂听。”

  他走到少帝的面前,撩起袍角,双膝下跪。

  束戬吃一惊,从位上起来,几步到他的面前,伸手便要拉他,口道:“三皇叔,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你有话说就是了!”

  “请陛下入座,受拜,臣方能讲。”

  束戬见他神色肃穆,无可奈何,勉勉强强挨着半个屁股,坐了回去。

  束慎徽行过一个郑重至极的叩拜之礼,直起身道:“陛下,社稷依于明主。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这道理陛下必然明白。臣今日便不多说了。”

  “唯一想再说的,是朝堂上下所有之人,包括臣在内,皆为陛下的臣子。陛下可以信任,可以委以重任,但是,即便是陛下眼中那些再亲近信任的人,也包括臣在内,将来待陛下亲政之后,亦是不可全然放权交付。”

  “身为人君,绝不可被臣下裹挟。”

  少帝愣怔了,迟疑了下,反问:“三皇叔你的意思,是我要做个孤家寡人?”

  束慎徽道:“陛下所坐之位,本就为孤家寡人之位。孤家寡人与兼听纳谏并非对立。臣之言,陛下今日即便不能全解,也是无妨,陛下只需记住,往后,等再多些历练,自有领悟的一日。”

  束戬似懂非懂,沉默了片刻,颔首:“我记下了。三皇叔你平身,你快回去吧。明早我送你和三皇婶出京。”

  束慎徽这才起了身,含笑点头,叫他也回宫去歇了,自己转身,终于结束这又一个漫长的劳作之日,入了那乌漆墨黑的沉沉之夜,回到摄政王府。

  这个点,已是子时,姜含元早已和永泰公主等人辞别,回来后,知他今夜必归,并未睡着。她听到他蹑足入内发出的动静,装作不知。终于等到他收拾完,知他也上了床榻,却又久久没有躺卧下来。

  她闭着眼,装睡,装了好些时候,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实在憋不住了,微微睁眸,只见他盘膝,静静坐于身侧,两只眼睛凉幽幽地盯着自己,仿若暗夜里的两点幽光,看着有些瘆人。

  姜含元吓了一跳,倏然睁眼,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了目光,一言不发躺下,扯过被,闭上了眼。

  这夜后来各自睡觉,他仿佛很累,睡下去后,一觉沉沉。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是各自无言,出发上路。

第52章

  摄政王身份殊贵,加上官员随行,南巡的仪仗和随同护驾的士兵必然是有的,上下总和计千。不过此行,他不治车驾,不受路贡,如此,耗费自然也谈不上奢靡。

  次日上午,少帝率贤王之下的百官,为摄政王夫妇送行。他将人送出了皇城,还是依依不舍,眼中那种恨不能甩了衣冠跳上马背也跟着走的目光,就连姜含元也看了出来。

  束慎徽再三请止。最后一次,行到南城外的十里亭畔,他下马行礼,郑重拜谢,少帝方止了步。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不顾身后大臣的侧目,竟快步奔到摄政王妃乘坐的车驾之前。姜含元急忙下来。

  “三皇婶,我有在习相搏之术,待你这趟南巡归来,我再请你指点一二,如何?”

  束戬压低声说道。双目望着姜含元,目光炯炯。

  显然,他是对上次刚近身就被她扭脱胳膊的事还是耿耿于怀,大约想着如何再扳回点面子。

  姜含元望了眼近旁的束慎徽。他的双目望着前方,神色平淡,恍若未闻。

  他还没有将她即将北归的消息告诉少帝。

  争强好胜,这才是少年人的气质,至于军人,更当如此。她很是欣赏,便微微一笑,带了几分含糊地应:“陛下若是方便,臣妇也在,自当从命。”

  少帝眼睛一亮:“好,那便如此说定了!三皇婶你也一路顺风。”

  姜含元向少帝行过拜谢之礼,回上马车。

  这一行人是在天和二年的四月中旬离的长安,出京兆后,收了仪仗,沿着官道往东南方向而去,以行军的速度,依次路过了上洛、南阳、汝南、汝阴各郡。

  这些地方并非此次南巡的目的所在,逢城不入,晓行夜宿。如无特殊情况,入夜也往往只在官道附近择地扎营,摄政王则直接在宿营之所夜见从城中赶来拜见的当地官员,对百姓分毫未扰。到了四月底,一行人便入了庐江郡。

  苏湖熟,天下足。这趟南巡的主要巡视地是苏湖扬一带。为不耽误行程,从这里开始,摄政王和随行的大队分开,命官员照既定路线继续去往扬州,他则携王妃轻装简行,先到钱塘拜望庄太妃,过后,他再去往扬州汇合。

  他只带着刘向,领一支几十人的随卫,另外张宝同行。姜含元也终于摆脱掉车驾累赘,一身便装,一顶帽笠,和他一道骑马行路。速度比拖着官员同行,不知要快出多少。

  他们原本每天最快只能走五十里,改成简骑之后,中途若是无事,疾驰一日,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一日至少能走三百里。沿途每每经过桑田大县,束慎徽还会停下,微服亲下田垄,察看农桑水利,遇到劳作间隙在树下休息的农人,他会上去,递些吃食,同坐闲谈,询问当地的民情和农桑赋税之事。

  但即便这样,路上有所耽搁了,从庐江到钱塘,也不过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一日,五月二十日,他们抵达钱塘。而那一支去往扬州的大队人马,依然行在半路,按照计划,六月初,才能走到扬州。

  摄政王为北伐而南巡,并且,他将携新娶的王妃来钱塘探望庄太妃,这个消息,在当地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他的外祖是吴越王。早年乱世,当地百姓之所以能避开战祸过安稳的日子,就是靠着吴越王的庇护。民众对吴越王极是爱戴,人虽早已去了,如今当地依然到处都是纪念他的神祠,香火家家旺盛。现在摄政王要来,消息传开之后,当地上上下下,为之狂热。官员写了表忠心的奏表。豪门巨贾相互攀比,暗地打听,各自准备珍玩和字画,就等到时进献。因了当地富庶,寺院和道观便也处处可见。那些出了家的和尚道士也不甘落后,木鱼敲起来,铙钹打起来,纷纷要给摄政王夫妇做祈福消灾的法事。至于街头巷尾的百姓大众,随着日期临近,如今更是天天都在议论,就翘首等着他夫妇五月间的到来。

  几十万的钱塘人,谁也没有想到,摄政王夫妇竟会提前到来。是夜戌时一刻,这一行几十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入了钱塘,也没进闹城,径直去了位于城西湖畔凤凰山上的一处吴越王的旧日行宫。

  庄太妃提早得知消息,白天便从她平日长居的一处位于山中的隐庙里过来,在行宫等着。

  此间落脚之处,便是山温水暖的江南之地。姜含元第一次到来,在湖边的山麓下了马,随束慎徽沿着山阶往行宫去时,回头,眺望了一眼周围。

  天已黑了下去,为赶在闭城前回去,近旁湖边白日里那些游湖踏春的人早已散尽。此刻举目,只见一轮淡黄的凸月,静静地挂在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平湖和远山的淡影之上,山中别处皆黑,唯半山的行宫和近旁的一座宝塔,充盈了明亮而昏黄的灯火。

  此情此景,和她惯常热爱的那雄浑苍莽的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眼前的一切,温山软水,静谧如梦,不似人间。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束慎徽正独自行在前,张宝在她身后跟着,再后面,是刘向那一队人。

  这可怜的小侍,体格如何能与刘向以及那一队选拔出来的悍卫相比。才出发几日,姜含元便觉他走路都开始劈叉起腿了,怕他吃不消,也曾开口,叫他不用同行,不如等着,和走在后面的庄氏侍女等同行。他又不肯。就这样勉强跟上,一路跟到今日,骑马骑得屁股都要裂成两瓣了。湖边山矮,行宫所在的位置不高,上去也就百来道台阶而已,他却爬得要死要活,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忽见王妃停了步,赶忙也跟着停了下来,趁机喘上几口气。

  束慎徽大步上山,丝毫也无停顿,姜含元不过略缓,就被他抛下了十来道的山阶,惊觉,急忙收回目光,继续迈步往上。

  庄太妃的身份何其高贵,虽然出宫在此养病修行,但在周围,自也有同迁而来的舍人、詹事、宫卫等等。那些人都等着了,拜迎摄政王夫妇。当中一名执事太监欢喜道:“太妃白天便到了,等着摄政王殿下和王妃殿下。”

  “我母妃的身体如何?”束慎徽开口便问。

  “启禀殿下,太妃身体安康。”

  他不再说话,双目紧紧望着前方那道宫门,脚步再次加快,几乎是几步并作了一步,踏着宫阶往宫门而去。

  姜含元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想起路上来时张宝提过一嘴,他已五六年没出京,未曾和太妃见面。这是思母心切了。

  但是实话说,于她而言,接下来却绝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场面。她是真的半点儿也不想踏上面前的这段宫阶。尤其是,如今和束慎徽的关系变得如此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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