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46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便是那一天开始,少年渐渐地从她的梦景里淡去,这些年间,她仿佛再也记不起他了,直到昨夜醉酒,那少年竟复入梦。

  然而,她依稀又觉,昨夜的梦景,似也和早年有所不同。梦里,那少年和她说起了话,仿佛还牵了她手,引到他的面容之上,教她抚触他的脸……

  这实在是荒唐。那几年间的她能梦到的少年,只是一道高高坐于马背需她仰望的影,一张笑起来曾令她为之怦然心动的脸,如此而已。每一次,在他为她带来那片能为她短暂驱走噩梦的秋晓天后,他便会如朝露一般消失。他又怎会让她去抚触他的脸?

  倒是如今的束慎徽,他会做这样的事。

  一定是昨夜醉得太过厉害,梦景混乱,以致于她将现在的人和从前那个十七岁的他混在了一起。

  姜含元越想,越觉头疼,坐起身,拥被发呆了片刻,再看一眼身边的空枕,不再想了,翻身下榻。

  醉酒乱梦罢了。切记,往后再不可如此饮酒,烦劳他还要特意去接自己回来。

  此刻这个时间,他必然早已去了皇宫。

  她起了身,洗漱过后,问了一句。侍女却说他昨夜便就走了。

  姜含元感到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今早大赫王一行人离开长安归去,走得急,事情应当不少,以他之勤政,昨夜接她回来后,他再回去做事,也是正常。

  这个白天,姜含元对他昨夜的突然离去,不以为意。不但如此,随着日暮,又一个黄昏降落,她反而再次地在心里又感到了一丝不确定的惶惑。

  他应当对她的身体颇感兴趣。虽然她也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她这身体的那一处好。但这一点,文林阁里两人度过的那一夜,她有清楚的感知。他几乎触遍了她的全身,用他的手和唇。

  她也骗不了自己,和刚成婚时的满身戒备,慢慢地,现在她也开始习惯他就睡在她的枕边,她听他的呼吸,甚至,就在前夜,她也从他那里得到了此前无法想象的极大的快乐。

  她知道,她是投入其中的,带着些她无法自控的感情。她仿佛开始混淆面前这个男子和那个只活在她记忆里的少年。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可怕的事情,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没有朝廷的完全放权和军费粮草的支援,只靠她父亲一人,不可能出关北伐。她当初的计划,是如他所愿,成全他,嫁给他,换取他完全的信任。他是大魏的摄政王,是皇权的掌握人,是天下的维安者,也是一个能为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无情之人。

  而那少年,就让他永远好好地活在她记忆的最深处。也因那一次的邂逅和后来的陪伴,让她每次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有淡淡的温暖和感激之情。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的计划原本进展顺利,眼看三个月的约期也到了,她很快就能如愿北上了,这个时候,事却仿佛有了脱出她掌控的迹象。

  说真的,她为之惶惑。

  对于今夜他归来的这件事,她心存抗拒。她希望他最好不要归来。

  有过之前那样的一个夜晚,倘若他今夜再次求欢,叫她如何开口拒绝?她也根本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再以冷静而抽离的心态,去看待与他同眠的这件事了。

  是的,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真的是做不到了。

  她从小校场回来,沐浴过后,为了静心,又去写字,写了几篇,却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写出来的字愈发不像样。她略微烦躁地撕了字,看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天,回了寝间。这时侍女来传话,张宝方才递入一则消息,摄政王事忙,今夜继续宿于宫中,也不回来。

  初初得知他不回来,姜含元松了口气,但接下来,连着数日,他竟接连不归,只说事忙。

  南巡在即,他事忙,本无可厚非,但再忙,也不可能连着这么多日,王府一脚也不曾踏入。姜含元终于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并且隐隐地,她的心里,仿佛也开始感到了失落。

  在他不归的第三个夜晚,姜含元竟意外地失眠了。深夜,她睡不着,独卧在身下这张宽阔的床榻之上,费神地思索着,他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在有过那样一个亲密的夜晚之后,这般冷落起她。

  她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了一个论断。

  她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下地,摸着黑,点燃了烛台,走到房中的一面铜镜之前。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裳,从外到里,最后,彻底裸,裎,立在了镜前。

  生平第一次,她用严苛的目光,审视着镜中映出来的那具女子的身体。

  这具身体,淡淡的麦色皮肤,胸部坚,挺饱满,收腰,平腹,不见半分赘肉,肢干修长而有力。只能说是体态匀称。远不及别的女子那般,有着雪白的皮肤,纤细的肢体,能令男子一手掌控,我见犹怜。那才是男子喜欢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烛火映出的镜中的身体,是一名女战士的身体。它爆发出的瞬间的力量,能将马首一刀斩落。不但如此,在这具身体之上,还布了许多的伤痕。新的,旧的,臂、前胸、后背,还有她的腿上,旧的伤痕尚未褪尽,新的便又留了印迹。细看,道道伤痕,如此狰狞。

  姜含元长久地凝视着铜镜里映显出来的这具身体。

  她喜欢它。但是,她也知道,于一个女子而言,它其实是丑陋的。

  她不再看了,离镜,躺回到了床上。

  当再次闭目,她也想明白了。

  从大婚夜始,他就在她这里屡遭挫折。而那一夜,在皇宫的文林阁里,他终于得到了她全情的回应。

  一个男人,征服了一个女人,知道了她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那么,对她如此一个他本不过是为了魏国才娶的人,他为何还要再多费心事?至于那天晚上他又去接自己,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做给人看,又或者……他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随心之人。如此而已。

  这样也好。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也不会难过的。就这样最好,等再照他安排见完了他的母亲,很快,她就可以回雁门了。当初如何来,便就如何走,干干净净,不用夹带半分的牵扯。

  第四日傍晚,他依然未归,也没说回不回。她知道庄氏今日亲自下厨,还悄悄打发张宝进宫去了。她只作不知。

  他回或不回,于她而言,都是一样了。

  四天过去,束慎徽觉得自己也已完全地摆脱了姜家那个女儿对他的影响。这几日,他心若止水,每日忙到深夜,累极了,躺下去,闭眼就睡,感觉不错。但是傍晚,张宝来了,犹如湖里投了一块石头,打破了他的平静,一下就将他惹得再次怒气冲天,简直没法遏制。

  是庄氏请他回府用饭,而非是她所派。

  束慎徽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并且,极是不甘。

  他想不明白。

  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别人?

  张宝传完话,站在一旁,见摄政王低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翻着面前的奏折,等了一会儿,再次道:“殿下?庄嬷嬷盼着殿下回呢!殿下都好几日没回府了。”

  “王妃这几日在干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王妃啊,天天都在家中校场,不是射箭,就是习武,今日白天,还和王仁他们对阵。奴婢听王仁说,好似齐眉棍都叫王妃折断了好几根嘞!他们个个对王妃都佩服得很!”

  束慎徽气得忽然脑壳发疼,额角的青筋啵啵地跳,揉了揉,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殿下?殿下怎么了?可是太累了?殿下好些天没回了,王妃应当也很是记挂。”

  她会记挂他?应是巴不得他不回才好。

  他更不是闲人。临出京在即,本就事都忙不完了,何来的精神,再去和她应承。

  “今日有事,也不回。”

  他回过神,冷冷地道。

第51章

  张宝只得出宫,回王府偷偷寻到正在等着的庄氏,将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

  庄氏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望一眼天色,道:“殿下既忙,那便罢了,去请王妃用饭吧。”

  这顿饭是庄氏亲自下的厨,菜色只几样,但做得极是精致。姜含元白天在小校场里泡了一天,折了几根棍,不但郁气大减,确实也是饿了,一个人闷头,吃了不少。

  庄氏在旁陪侍,看得眉开眼笑,“庄太妃一直盼着和王妃见面。这就要去了,等她见着王妃,怕是不知道如何喜欢才好!”

  姜含元对即将去见束慎徽母妃一事,说实话,略觉发憷,苦于躲不开罢了。她不知见了面,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她朝庄氏笑了一笑,放下碗筷起身,“我吃饱了,有劳嬷嬷费心。很好吃。”

  庄氏跟出来送她回房,到了,也不像往日那样止步在外,而是跟了进来,亲手为她奉茶。

  姜含元再呆,也看出来了,她应当有事。

  “嬷嬷可是有事要说?”

  庄氏命侍女都出去,走到她近前,微笑道:“请王妃莫怪我多事。殿下这几日总说事忙不归,今晚我便自作主张,叫张宝去请他回来用饭,他也没回。我寻思着再忙,也不至于如此——”她望着姜含元,“春赛那夜王妃去公主府赴宴,殿下还曾亲自去接王妃。王妃可否知道,殿下怎的突然连着数日不归?”

  姜含元摇头:“我不知。”

  庄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春赛那夜王妃回来,醉睡过去,我也去睡下了。殿下却忽然唤我起来,问前几日王妃送进库房的那些物什,还去看了。当时我等在外。殿下一个人在里头停了些时候,等他出来,便说有事,径直走了……”

  她凝望着姜含元:“殿下从小到大,性情一向平和,我也是头回见他如此反复无常。若他哪里惹得王妃不快,还请王妃看在庄太妃的面上,暂且多多担待。王妃受的委屈,一一记下,等见到太妃,只管告诉太妃,太妃定会好生管教殿下,替王妃出气。”

  庄氏这一番话,倒叫姜含元略略窘迫了起来,忙道:“庄嬷嬷你误会了。真的没有委屈——”

  庄氏笑道:“王妃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王妃今日在校场一日,应也累了,我不打扰,王妃好生休息。”

  庄氏欠身告退。

  白天耗的精力确实令姜含元感到有些疲乏了,本想早些睡下去的。

  她看着庄氏离去的身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道:“庄嬷嬷,开下库房门。”

  她秉烛独自进去,走到放置箱笼的所在,略过前面的,直接打开最后一口的箱盖。

  箱中物件如旧,但她一眼便瞧了出来,那口刀匣被动过了。

  她看着刀匣,渐渐地,若有所悟。

  原来竟是如此。前几日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突然态度大变,接连几日不归,只是因为,他发现她留下了这一把刀?

  姜含元凝神思索了片刻,心胸里缓缓地溢出了一种经过熨帖般的淡淡的酸热之感。

  她合上箱盖,转身走了出去。

  庄氏还等在外,见她现身,走来相迎。

  “嬷嬷,你叫人再入宫一趟,请殿下何时方便,回来一趟。说我寻他。”她吩咐道。

  庄氏面露欣喜之色,立刻点头:“我这就叫张宝再走一趟。”

  她的话迅速地再次被递送到了皇宫中的那处阁室。这时的束慎徽,依然还是没能从起初他那被勾出的怒气里完全地摆脱出来。他唯一的能用来压制心绪的手段便是继续翻阅着案头的文牍。当听到他的那个小侍用强调的语气说,这回是王妃请他回去,他那原本胀至无法排解的一腔郁懑之气,终于仿佛获得了一个口子,慢慢地舒了出去。

  他想寻她当面质问。在那一夜刚从库房里出来之时,他便就如此想了。他可以容忍她心有别属梦见他人,但他无法容忍她如此对待这把聘刀。

  但他还是没有立刻回去。这来自于她的邀约太过突然。只顾闷气了几天,他还没想好他该当以何种面目回去和她面见。他打发走了张宝,待到他终于想好回来,这个夜晚也过去了一半,又是深夜。

  她还没睡,竟是独自坐在书房里,手中执笔,临着他的那册碑帖,专心写字。他在门口默默站了片刻,缓缓入内,看见案头摊着一张张的习字,足有一二十张,上面全是她的字。

  她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轻搁了笔,等着纸上墨迹干的功夫,抬头望向他,微微笑道:“晚上趁着等殿下的功夫,来这里写字,一气竟写这么多,晾满了案,也算是头回。殿下你来瞧瞧,我的字,可有几分上进?”

  她的头发随意绾了一髻,穿件藕褐青的家常夹衫,因是夜间在家,腰带便也未束,袂袖飘飘展展。明烛映照,她的面容明快而利落。

  束慎徽看着这一张脸容,那来时路上还存着的几分愤念忽然便就消失了。方才实情,是他独自在文林阁里想了许久,也未能清楚地知道,在负气多日不归之后,他该当以何种面目再来见她。忽然发觉夜又已深,于是匆匆出宫,回了这处几天前他同样也是深夜之时离开的所在。

  他不觉地看起了桌上那些出自她手的墨迹,“你的笔锋自有峭厉之态,倒也不必一味压制,刻意模仿——”话未完,他忽然惊觉,他的语气何以如此谆谆,像在和她应答。这未免荒唐了。

  他顿了一顿,面容转为生硬,看着她,闭口,不说话了。

  姜含元微笑道:“多谢殿下称赞提点,我有空会去揣摩。”

  她站了起来,开始收拢案上那一张张摊开的字纸。他看着她微微低头,目光专注于字纸的侧容,心里的怒气仿佛又腾了几分上来,慢慢地伸手过去,压住了她正收着纸的那一只手,将它牢牢地钉在了案面之上。

  她一顿,再次抬头,望他。他看着她眼,淡淡道,“叫我回来,何事?”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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