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50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正如刘向所言,火势已将整片后殿和附近的厢房一带全部吞没,火海熊熊。空中不断地落下点点烟火,稍逼近,扑面便是滚滚的灼浪,逼得人须发张扬,毛孔皆开,灼热倒逼,渗入皮肤。

  “阿元!阿元!”

  “姜含元!”

  束慎徽想起当初他喊的那一声。再次放声大喊。

  然而这一回,再无人回应了。只有一阵夹着火星子的烟随风向他迎面卷扑而至。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刘向和另些随卫冲了上来,“殿下快走!这里火太大了!”

  她到底人在哪里。难道真的沉睡不醒,此刻正被困在火海当中,已然丧了性命?

  他眼目被这烟火和热气逼得几乎不能完全睁眸。他眉发也若要被这烈火灼燃。他周身的皮肤,感到了针刺般的燎灼痛感。在他的心里,又涌出了一种他之前似曾经历过的,而此刻仿佛比从前还要更加锥心的恐惧之感。

  他被这种恐惧之感给紧紧攫住。

  他悔自己,为何今夜莫名地离开了她。倘若他没有,他就在这个地方,那么发现起火后,他完全可以及时赶来,而不是如今夜这般,徒呼奈何。

  他看见一个侍卫又奔了上来,身上披了张打湿的厚毡。他一把拽下,迅速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方位后,将湿毡往头脸上一裹,闭住呼吸,朝一处着火点的空处冲了过去。

  屋舍还没有塌,里面还没有完全烧光。她说不定只是被烟火熏迷了过去。

  他就在这里,若不亲自进去看一眼,他是不会甘心的。

  “殿下回来!”刘向嘶声大吼,奋不顾身和手下人追上去阻拦。

  “殿下——”“殿下——”

  “殿下!”

  在这满耳杂乱的嘶声力竭的殿下呼声之中,束慎徽突然听见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这一声殿下,如一片混钟当中骤然发出的最为清亮而深沉的那一声,压下了一切的杂声,击中了他的耳鼓,直达他的心脏。

  他的心咚地一跳。

  他在火光前停脚,回过头,看见一道身影正朝他的方向疾奔而来。

  “殿下回来——”

  姜含元提起她全部的嗓,冲着那边火光前的模糊人影,大声地呼叫。

  今夜睡下后,她在心里计着樊敬要来的日子。如无意外,应当是月底,不过只剩七八日了。她实在睡不着,便想到了傍晚散步时小沙弥的话。称附近几十里外有一绝佳的观潮古塔。她一时兴之所至,便起了身,和两名随身侍卫一道出了寺,骑马寻路,走了半夜,终于寻到那处江畔的古塔,登顶临风,夜观野潮。

  当时夜潮涌过,江面渐渐平息,观潮过后,她仍不是很想回,索性攀上塔顶,独自靠坐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她迎着夜风,四面环顾,竟意外地发现寺院方向起了火光。她赶了回来,才入寺,便听人说摄政王到处在找她。

  “殿下!”

  “殿下你回来——”

  他定了片刻,突然一把脱去湿毡,转身朝她疾奔而来。

  他奔到了她的面前,张臂便将她抱住,一下收在了怀中。

  他便如此,在周围人的注目之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脸压在她的发上,一动不动。

  他的臂力是如此的大,以致于姜含元感到自己的肋骨都似要被他勒断了,隐隐生痛。不但如此,她也闻到了他发肤上沾染的烟火的味道,她也感觉到他胸下的那正剧烈地怦动着的心跳。

  她双手垂落,安静地任由他将自己如此抱着。片刻后,觉他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她,改而抓住了她的手,带着便朝外大步而去。

  刘向等人纷纷也都相互扑灭头发身上的火星子,迅速跟着撤出火场。

  就在一行人出来后,稍顷,伴着一阵骤然涌来的大风,那片过火的后殿和厢房轰然倒塌。

  这一夜剩下的几个时辰,姜含元是在束慎徽的那间僧寮里渡过的。他命她不许出来,睡觉。叫刘向守着。

  外头僧人跪了一地,都在请罪。他出去后,安排人员救火。待到天亮,那火终于灭了。所幸没有死人,只烧伤了四五名僧人。他回来,休息了下,未再多做停留,立刻就便带着姜含元,下山归去。

  这趟回去的路上,姜含元觉他异常得沉默。好几次,她感到他似乎在看自己,但待她转头望他,他却又避了她的目光。

  她心情亦觉纷乱。昨夜那一场意外之火,令她也是心情周折。然而除了默然,此刻,她仿佛也是无话可说。

  他们是在这一日的午后回的行宫。才登上山阶,就见昨日那执事太监疾步来迎,行礼过后,笑道:“王妃殿下,雁门来的那位樊将军到了!”

  姜含元一怔,停步在了阶上。

  昨夜她刚又算了樊敬到的日期,以为会是月底,没想到他竟提早了。不但如此,竟还提早这么多日,今天就竟已到!

  她本该为此感到欢欣。然而不知为何,或是还没从昨夜的那场意外大火里醒过神,这一刻,当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她的心中竟仿佛毫无欢欣之感。

  她下意识地转头,望了眼身畔那正和她同行的人。看见他也骤然停步,转脸望向了她。二人正四目默默相望,忽然,前方又传来一道洪亮而充满了欢喜的声音:“小女君!我来迟,勿怪!”

  姜含元抬目,看见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竟在几名宫人的带领下,匆匆正从宫阶上下来,朝着自己大步而来。

  真的是樊敬樊叔。

  她回过了神,急忙也走了上去,面露笑容:“樊叔!你怎今日便就到了?”

  樊敬笑容满面,正待答话,又看见了她身旁的人,一顿,收起笑脸,疾步走到那人近前,行大拜之礼,恭敬地道:“末将雁门行营樊敬,拜见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早年巡边之时,樊敬见过他。如今他虽不复少年模样,但脸容五官大抵相同,气质有所变化而已。樊敬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束慎徽的目光落到这位雁门来客的面上,慢慢地,露出笑意,叫他平身,不但如此,竟还伸臂,虚虚地托了下他,将他从地上托起。

  “樊将军不必多礼。”他说道。

  樊敬极感意外。

  他不过是雁门为数众多的中低级将军当中的一名,素日里不算出名。初初见面,摄政王竟会对他如此礼遇,未免受宠若惊,忙道谢,连称不敢。

  束慎徽再打量他一眼,“先前不是说樊将军还有些日才会到吗?”

  樊敬早年虽也见过他面,对他留有极好的印象。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摄政王,威势非早年可比,却没想到多年之后,他亲善如故。

  樊敬心情一松,解释道:“末将奉大将军之命来接女将军,怕耽误了摄政王在此处的正事,便日夜兼程,这才来得早了几日。”

  束慎徽面容依然含笑:“明白了。樊将军忠心可嘉,也辛苦了。方才可曾见过我母妃?”

  樊敬忙又恭恭敬敬道:“末将今早刚到,便就有幸得蒙太皇太妃召见,亲切叙话,还赐了饭。末将极是感激。”

  束慎徽微微颔首,转向身旁方才一言不发的姜含元:“你与樊将军应是有话要叙,我不扰了。”

  他说完,迈步入内。

  樊敬目送摄政王身影飘然而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对着姜含元衷心地赞道:“摄政王风范更胜当年!”

  姜含元一笑,领他入内,问那边的众人如何。

  樊敬说众人各都安好,又说她才走了一个月,杨虎那些人就三天两头地寻他打听她何日归来。知他这趟出来接她,全都高兴得很。

  姜含元含笑道:“我也颇是记挂他们。”

  跟前没有外人了,樊敬笑道:“我心知小女君你心系雁门,离开三四个月了,如今恐怕日夜思归。樊叔就是怕你久等,这才紧赶着今日到了。方才面见太妃之时,我还特意提过一句,道你军营里是有要事,免得太妃以为你不愿留下。小女君你可想好了,何日动身?”

  姜含元沉吟片刻,道:“樊叔你既然提早到了,我们便就尽快动身。尊长在位,我先去和太妃说一声。”

第55章

  姜含元叫樊敬领着与他同来的随卫下去休息,转身自己寻到了庄太妃的面前。

  束慎徽也在,和他母亲说着昨夜功德寺里的意外失火之事——如此大事,他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他言语里将火势说得小了不少,但太妃依然后怕,安慰了一番姜含元,又痛斥儿子:“你怎的一回事?多大的人了,竟然只顾自己游乐?深更半夜出去也就罢了,不记得也叫一声兕兕?若非先祖保佑,兕兕她也出来了,你留她一人在那里,人都睡熟了,岂非危险至极?”

  姜含元觉庄太妃是真的生气,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便插话:“母妃误会了。他起先是叫过我的,是我自己不想去,回了他。后来等他走了,我睡不着,又改了主意,自己也出去了。真的和他无关。”

  庄太妃停了,神色这才终于缓好了些。

  姜含元感到身旁的人转过脸,仿佛在看她。她没动,目光继续落在对面太妃的脸上,接着道,“这回得见母妃,我心中倍感亲近,如遇亲母。得蒙母妃错爱,我也极想再多留些时日,侍奉母妃,只是樊叔已经到了。我来,是想敬询于母妃,是否还有别事。倘若无事,我打算尽快动身。”

  她是真的喜欢太妃,也喜欢这个地方。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她来自何方,又将归去何方。这一点,她心中极是明白。

  庄太妃沉吟了片刻,目光突然转向正默望着姜含元的儿子,冷不防叫了他一声,“三郎!”

  束慎徽醒神,迅速从她身上收目,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兕兕这里,你可还有别的事?”庄太妃问道。

  束慎徽仿佛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回答。不想,没等他最后开口,庄太妃便自己点了点头,“知晓了。那便是无事。”

  她不再看儿子,望向姜含元笑道:“兕兕,我也极是不舍放你离去的。还有那位樊将军,我想着他远道而来,也需安排游玩一番,算是尽几分地主之谊。但早上听他的回话,仿佛雁门那边确有要事,他着急得很。既如此,罢了,正事要紧。我这边,王陵既已去了,别的事,便都可有可无。兕兕你自己安排,哪天都好……”

  太妃再一沉吟,又道,“你不必顾忌我。若当真有事,明日也是无妨。”

  束慎徽迅速抬眸,看着自己的母亲。

  庄太妃却分毫未觉,只望着姜含元,静待她的回话。

  姜含元垂眸:“多谢母妃体谅,不计较我的无礼。那我便明日动身。”

  庄太妃点头,随即叹息一声:“我是真的舍不得这么快放你走。关山迢迢,即便知道将来你必还会再来瞧我的,但却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她停了下来,忽然示意姜含元到她身旁。

  姜含元过去。她伸臂,将人搂入怀中。

  姜含元温顺地把脸埋入太妃温暖柔软的怀里。她的鼻息里,仿若也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混合了清檀和兰芬的暗馨。

  慢慢地,她的眼睛有些发热。

  眼前的太妃,令她忽然想起了她梦中的母亲。

  庄太妃静静抱她片刻,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慢放开她,又端详着她的面容,最后抬手,替她抚平散落出来的一缕鬓发,面上露出了温柔笑意:“那就这样吧。兕兕你一路平安。”

  她撒开姜含元,目光再次转向儿子,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慎徽,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兕兕。如今人见到了,我也知足,我该回了,你们不用送我。她明日动身之事,你安排好。”

  她唤来了执事太监,吩咐回山。太监预备太妃起驾,忙而不乱,很快,舆驾准备完毕,众人恭候在外。束慎徽和姜含元将庄太妃送出了宫门。她没再说什么,走到舆驾之前,停步,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那正并肩站在宫阶之下的两人,面上露出微笑,拂了拂手,示意二人止步,随即登上舆驾。

  姜含元目送太妃,待前方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转过脸,便对上了身旁之人投来的两道目光。

  她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我这边无事,无须殿下替我安排。殿下若是有事,尽管忙去。”

  她说完,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她朝他点了点头:“我先进去收拾东西。”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他在身后说道:“樊敬远道而来,我领他去附近走走吧。也算是来过一趟。好在几步就到,无须他再劳累跋涉。”

  姜含元转头忙道:“不敢劳你大驾。我带樊叔到附近转转便可。”她说完,却听他道:“无妨,我今日无事。我母亲方才之言,你也听到了,本就是我该尽的地主之谊。”

  “你昨夜受惊了。去休息吧。”

  他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迈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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