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刘向急忙上去,将窗户闭合,又走了回来。
束慎徽的目光掠过他面前那道渐渐又转为明亮的烛焰,冷冷地道:“病了就治,治不好,死了,那便就地埋了。这样的事,也需要来问我?”
他的面容极是冷漠,说完,又道:“王妃回雁门前,给我把事情了结掉。我不想以后再听到有关这个和尚的任何消息。”说完,拂了拂手。
刘向退了出来,匆匆回到行宫外的一处夜值之所,找到那个还在等着自己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应是,随即套上蓑衣,戴了雨笠,向刘向行了一礼便就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雨当中。
刘向看着人走了,在原地站了片刻,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想着这雨要下到何时会停。他转过身,正要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去睡了,突然,吃了一惊,脚步随之一顿。
王妃竟然站在他身后的不远之处,正在看着他。他很快反应过来,快步上去,若无其事地见礼道:“王妃殿下怎在这里?”
姜含元道:“你随我来。”她转身而去。
刘向只好跟上,忐忑不安地随她进去,来到一处无人的庭院走廊角落。姜含元站定,微笑道:“刘叔,我别的也不问。我只想知道,那个僧人,他如今人在哪里?”
方才他见完摄政王,转头看见王妃在身后,心中便知不妙,此刻听到她开口便问无生,愈发坐实猜想。
早在动身出长安之前,他便已奉命暗中派人赶去云落,以主持讲经为由,将这个独居于城外摩崖洞中的年轻僧人送去岭南流刑之地。此事便是由程冲负责的。不料大约是行路过急,那无生又惯居北方,水土不服,没到地方,便就身染重疾,一病不起。程冲眼见他要熬不住了,怕万一死在路上,只能先停下,遣人发来急信询问上司。
虽然此事内情到底如何,摄政王为何要发送和尚到流刑之地,刘向并非全然清楚,也只是自己心中隐隐猜测而已。但不能叫王妃知晓,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他压下心中的愧疚之感,只能下跪,叩首道:“王妃殿下恕罪。微臣不知王妃此言何意。”
天空墨黑,夜雨随了斜风,从檐头不时卷入。刘向跪在走廊上,一动不动。稍顷,半边肩膀便被雨雾沁湿。
姜含元看着他,点了点头,“你去吧。”
刘向后背已是冒出了热汗,诺了两声,起身后,也不敢望她,低头匆匆离去,才转过廊角,脚步再次一顿。
“殿下!”
他慌忙后退几步,避到侧旁。
姜含元转过头,见束慎徽便站在廊角的拐角之处。两人四目相对。他迈步,走了过来,将一件外氅披在了她的肩上,随即伸来一臂,轻轻揽住她腰,柔声说道:“此间有雨,你衣裳都湿了。回去睡觉吧。”
第58章
姜含元便如此,被身畔的男子带回到了寝阁。
他命庭中的值夜宫人全部散去,闭了门,走到她的面前,抬手,为她解起他方才为她披的氅。他微笑着,用几分带着责备似的宠爱口吻,低声抱怨:“不小的人了,怎像个小娃娃似的,半夜不睡觉,出去乱跑。外头风大雨急,你没瞧见?”
他解了氅,又取来帕巾,为她细心地擦拭着飘沾在面庞和脖颈的雨水。
姜含元定立不动。
“为何如此行事?”
她盯着面前这张若无其事带着笑意的脸,问道。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回答,那手仍继续替她擦脸,她扬手,一把推开。
“我听到了你和刘向说的话!为什么这么对待无生?”
“一个僧人而已,他何罪之有?”
他和她那一双隐隐闪烁着怒气的眼眸对视片刻,脸上笑容慢慢地消失。
“他不是沙门比丘吗?”他淡淡地哼了一声,也掷了手中巾帕。
“据说年纪轻轻,便悟大道,是位得道高僧?待在石头洞里做什么?遣他去个该去之地,做和尚该做的事,岂不更好?”
姜含元怒极:“说得好听!随后监视,看管起来,夺他自由,叫他生不如死,是不是?你的这一套,你当我不知?这就是你所谓的他该去的地方?何况,他已经快要死在你送他的这条路上了!”
他也未否认。他双唇紧闭,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在端详审阅着她。
片刻后,他漠然地道:“他既是出家之人,当知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若真死了,也是他命。”
姜含元的双手已是控制不住,在微微发抖了。她看着面前这个冷酷得如同陌生人的男子,几乎无法相信,就在片刻之前的今夜,她还曾和他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她为他所惑,为了即将到来的分离而暗自纠结,无比惆怅,甚至,她竟生平第一次对她的将来景愿生出了动摇。她开始考虑,是否可以真的将她的余生和这个男子系在一起。
此刻她再看他,看面前这张熟悉又突然陌生无比的脸,忽然想起母亲,想起皇城里的那个至今仍然高高在上或许永远都将如此的大长公主,想起他也并不只是束慎徽。
她被他对她展露出来的柔情迷惑,忘记了,他也是一个天家之人。视人命为草芥的那种残忍,本就是流淌在他们那所谓高贵的血脉里的与生俱来的共性。而他,只会比别人更加残忍。这一点,在她当初独自来到京城探他之时,她便已亲眼见到。
只是她昏了头脑,忘记了而已。
她本已双手握紧,紧得成拳,最后,又慢慢地松了下来。
“那么,他到底犯了何罪,哪里冒犯到你,你要对他施加如此的惩罚?”
她极力地控制着情绪,再次发问。
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他的双唇依旧紧闭。就在她以为他或许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他问道:“年初在你离开云落城动身入长安的前一夜,你都做了什么?”
姜含元起先没有明白他这发问的意思,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眸看似平淡,眸光里却仿佛透着几分她看不懂的莫测之色。她更知道,他既然问出了如此一句话,那便绝不可能真的会如他语气听起来的那般平静。
她继续看他,突然间,犹如醍醐灌顶。
“你何意?你不会是以为我与无生有苟且之事?”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姜含元后背如有芒刺,面庞因那施加在她身上的误解而迅速涨热。她立刻说道:“你误会了!动身前夜,我确实是在他那里过夜的。但我发誓,绝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事!他是我的朋友!我承认,我当时因为即将到来的婚事,心有些乱。他是一个智慧的人,他的开解和诵经,能叫我得到心中的平静。所以每当我去云落,我就会去找他。那天晚上我也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就和以前一样,我和他说了几句心事,他诵经给我听,我睡了过去。醒来后,天没亮,我便走了。这就是经过!也是这几年,我和他的全部的关系!”
他依然沉默。她以为她已经解释清楚了。但他那望着她的眼神,她非但看不出半分的缓和,不知为何,竟还觉得仿佛多了几分阴沉。
她的心跳得厉害,“你这么瞧我作甚?你不信吗?你若执意误会,以你想象加我身上,断定我是放荡之人,羞辱我便罢,我认,但他不是!他和世人不同。他精通佛法,智慧高远,他是为渡人而生的。他的心性简纯,更无半分私欲。他居于摩崖山的这几年,日夜苦修,潜心译经。他为城民看病,解除痛苦。他绝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她说完,见他目光烁动,竟嗤笑了一声,仿佛她说的话是什么笑话似的。
“兕兕,我的兕兕,”他叫了两声她的名,用一种听起来很是古怪的语调。
“原来你的心里,也有如此高看之人?他竟成了圣人?只有他开解诵经,你才能安心?可惜了——”
姜含元一把攥住他的臂,打断了他的嘲讽。
“我只将他视为友人!你要我如何,你才肯信?你到底将他发去了哪里?他已经病得快要死了。你相信我,你放过他吧。若真有错,那也是我的错。是我将他带到云落,是我找他说话,要他诵经给我听的。他何其无辜!”
束慎徽视线从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上,落到她那张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的脸上。
他看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兕兕,我可以信你对我说的话。但那个和尚,我告诉你,他绝不无辜。”
“倘若他真如你所言,毫无私心,他西行回来被你所救,伤好之后,他就应当接受护国寺当初对他的邀约,去往我大魏国都长安。彼处,才是最适合他宣法的地方。惟在长安,他的声音才能传播到更多更远的地方。就连译经,也只有在集天下人力物力于一体的长安,他才能得到更多的助手和便利!莫和我讲他不知晓!他是西域高僧洞法的关门弟子。洞法来中土后,选择的落脚之处,便是当日的晋国国都洛阳。是在那里,洞法才能大量译经,宣讲法理,普度众生。如今这个洞法的得意弟子,他若真如你所言,是一心向法之人,他会不知如今哪里才是他最该去的地方?他却偏偏舍了,停在那种荒野石洞,一停就是数年。他不是为你,为了谁?你竟和我说,他没有半分的私心?”
他冷笑了一声,“也就只有你,天真无知!才会被他蒙蔽!”
“你如今是大魏的摄政王妃。我告诉你,就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别的罪由,光是凭这一条,也是足够了!名为出家,六根不净!我岂能容他再留你身旁欺瞒你,玷污你的名声?”
他顿了一顿,语气再次转为冷淡。
“就这样吧,这是我能做到的对他的最好安排。他若真若你所言,高僧渡人,天下何处不能渡,只能在那个云落城里?”
他竟然将无生论断成如此一个不堪之人,姜含元听得头皮发麻,片刻前那勉强才压下去的愤怒再次涌上了心头,再也遏制不住。
“束慎徽!”她怒声,直接喊他名字,“你完全是在以己度人!你到底将他发到哪里去了!他就快要死了!”
他却立着,冷眼看她,一言不发。
姜含元咬牙,双手再次紧紧握拳,指节咯咯作响。
他瞥一眼,“怎的,直呼我名也就罢了,你还要和我动手不成?”说完,用下巴指了指殿阁西的方向,“我的佩剑就在那里,你去拿。”
姜含元闭了闭目,呼吸了口气,猝然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
身后又传来他的喝声。
“你去哪里?再找刘向?我告诉你,莫说刘向没这个胆,就算有,他和你说了,你若敢去,我立刻要了那无生的命!”
伴着身后的话音,一道闪电掠过窗外,紧跟着,雷声在后山的山头炸裂,震得窗棂簌簌抖动,暴雨如注,疾疾打在窗面之上。
姜含元停步,立了片刻,慢慢地转头,看着她的枕边之人。
他的眼中再看不到半分的往昔温柔。此刻这双眼睛里,只剩下了冷漠的睥视。
姜含元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她听着殿阁之上那轰轰在顶的镇压万物的天雷之声,看着面前这个手握世间生杀之权的人,心中的怒气,慢慢地,化作了一片冰冷。
她怔立良久,回了身,走到他的面前,在他吃惊的注目之中,双膝缓缓落地,朝他跪了下去,叩首到地。
叩毕,她直起身,依然跪着,抬起了眼。
“殿下,倘若你真不能放过,我恳求你,吩咐一声,叫你的人尽量勿要苛待他,好好为他治病,留他的命。他不该就这样死去。他只是我的友人,从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她看着站在面前的这男子的一双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你生杀予夺,人命在你眼中犹如蝼蚁。我不一样。我本是个不祥之人,我的母亲因我丧生,我不愿我这唯一的友人如今也因我获罪,就这样死去。”
“我姜含元,借着今夜天雷发誓,我不会再去找无生。我也发誓,我之余生,毋论长短,也毋论往后身在何方,做过了摄政王妃,即便将来不复,宁可孤独终老,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会令这头衔蒙羞之事!”
“我是军人,倘我有违誓言,叫我他日战死沙场,身首异处,有如——”
她从地上霍然起身,走到殿阁西的案前,握住他搁于剑座上的佩剑,一把抽出,另手攥住了自己的长发,挥剑就从齐肩处削去。
她挥剑的速度,迅若窗外闪电,待束慎徽追上,那剑已到她发根。他来不及再从她手中夺剑,劈手强行握住了剑锋,这才堪堪止住剑势。
她的几丝长发被剑刃擦断,缓缓飘落。接着,有殷红的血,从握着剑的指缝间迅速渗出,滴落在她肩上。
姜含元吃了一惊,迅速抬眼,对上了他一双正紧紧皱着的眉眼。她知他掌心已被剑刃割破了,一时顾不得别的,收目,迈步便要奔出去叫人送来伤药,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说道:“死不了!”
她停步,回头,只见他锵的一声,掷了剑,从身上的白绢中衣上撕下一角,三两下缠裹住正在流血的手掌,随即盯着她,阴沉沉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可以为了他,向我卑微又决绝至此地步的那个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59章
不待姜含元答,他接着自顾又道:“四年前,也就是先帝中平四年秋,他从西域归来,被你所救。往前回溯六年,圣武大崇三十六年三月,他持度牒,西出。再往前推十一年,大崇二十五年,那一年的七月,洛阳慈悲寺里,多了一个法号叫无生的童僧。我能查到的关于你这位好友的生平,到此为止。”
他说到“好友”二字,语气略重,似含讥嘲。
“这个无生,六岁之前,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家族何人,竟然查不到半点线索。他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个能被洞法收为关门弟子的人,没有过往的痕迹。兕兕你说,可能吗?”
“唯一可能,就是他的过往,当年被人刻意掩盖。”
姜含元怔怔望他说话的样子,心里想着,他何时就盯上了无生,将他的过往,竟查得如此一清二楚,而她浑然不觉。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知道。”他继续说道,“晋都破,末代晋室灭。当时城乱起火,大火烧了几日几夜。皇甫一族直系,确定走脱的,只有当时不在晋都的太子皇甫雄,和一拨残党逃去北方,投奔狄人。据我所知,他如今已是病死。另外一个下落不明最后被当做死去的,是晋帝幼子,名皇甫止,时年六岁。据说他天生异骨,有相士断言,乃圣人之相。那时晋室已是日落西山,他的出生,便被视为晋室复兴之预兆,举国宣扬。洛阳破日,晋帝将国玺交他,命人带他逃走,走投无路之下,他被人负着,投水身亡,后来再无下落——”
“我若怀疑没错,如今的这个无生,他就是当日那个投水身亡的晋国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