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她静静地趴在枕上,侧着脸,望着身后,夜影里的那张靠过来的朦朦胧胧的面容。
他等了片刻,很快,忽然自己就笑了起来,柔声安慰她,“你肯留下多陪我几日,我便很高兴了。来日方长,你当我没说罢!”
姜含元暗暗地松了口气。不但如此,心中竟还仿佛因他的宽容和大度,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激之情。她双臂撑在枕上,扬起上半身,转过头,又主动地亲他的嘴,以此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他享受着来自于她的难得的讨好,忽然想起那回在仙泉宫里,她拒绝他,说她不喜欢的那一幕。他的眼眸渐渐转为暗沉。双手缓缓抚她片刻,身体忽然发力,将她压扑在了枕上。
她毫无防备,闷哼一声。轻轻的喘息之声,渐渐再次响起。
窗前地上月光缓缓斜移。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帐幔静静垂落,挡住了帐后那一双如梦如幻的缠影。
这夜做了大梦的人,还有一位。
樊敬这一醉,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来。他发现自己竟睡在昨夜的那处雅舍里,不但如此,身旁还躺着一个女子。是昨夜那唱曲的娇娘。
他只记得昨晚酒席之上,她抱着琵琶,仿佛频频望他,眼眸顾盼,仿若含情。他长年驻军边地,也不曾见过如此的江南娇娘,又大约是喝多了,也看了她几眼。如此而已。
此刻醒来,他大惊失色,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怎竟醉得如此厉害,做出了这般叫人尴尬的失礼事体。
昨夜同席的摄政王和刘向都早已不见了人。他连声告罪,道回去便叫人给她送来钱帛,请她勿怪。谁知娇娘非但不恼,反而含情脉脉,叫他勿怕,说她名叫红叶,住在谢家巷,巷口往里一直走,门口有株枣树的地方,那里便是她的家。她和她年老的假母住在一起,家中别无他人。她请他勿忘昨夜恩情,若是得空,记得过去找她。说完自己穿了衣裳,嫣然一笑,抱着琵琶,姗姗去了。
樊敬目瞪口呆,等这女子走了,想起正事,慌慌张张赶往行宫,一路上,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懊悔,又几分说不清的滋味。只怕自己耽误了小女君今早的行程。然而,待他终于赶回到行宫的山麓之下,却见周围静悄悄的,只暗处有几道岗哨而已,并不见预备出行的人马。他愈发惶恐,疾步往行宫去,却看见刘向站在半道,仿佛正在等着他,迎上问:“昨夜休息如何?”
樊敬摆手道:“竟醉得不省人事,出了大丑,叫摄政王和刘将军见笑了。”
刘向不以为然,笑道:“樊将军言重了,美人重英雄,如此好事,兄弟我是盼都盼不到的。”
樊敬闻言愈发羞惭。
昨夜的事被刘向知道,倒没什么,但万一若是被小女君也知道了……
刘向见他眺望着行宫方向,欲言又止,神色焦急不安,咳了一声,压低声,正色道:“樊将军不必焦急。王妃临时另外有事,改了行程,要等这个月底过去才能走了。算起来,还有六七日的空闲。摄政王叫我再带你四处走走。此地处处风景,可游玩的地方无数。我也是头回来,本没这样的机会,这回全是沾了你的光。”
樊敬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暗呼侥幸。但昨夜出过了那样的意外,今天他怎还敢再出去?便出言婉拒,只说自己在这里等着。刘向再三地邀约,见他态度坚决,最后只好作罢,二人又叙话片刻,这才散了。
樊敬就这样带着手下人留了下来。过了几天,渐渐发现,摄政王和小女君竟关在行宫里似的,半步也没出来,也不知到底是在忙着什么事。
他外表粗豪,实则心思细密,否则,云落城的老城主也不会派他去守护小女君长大。
那夜的意外过后,这几日无事,他慢慢定下心来,若有所悟。
摄政王姿貌出众。小女君难道是和他处出了感情?
莫非,只因自己提前到来,大煞风景,小女君不想走,然面皮薄,被他催促,她推却不了?
他更不是蠢钝之人。雅舍那里回来后,他便心知肚明,一切应都是摄政王对他的破格厚待。
他也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为何刘向次日又力邀自己外出。
摄政王和小女君在行宫里难舍难分,他这样蹲在外面守着,叫什么事?
他懊恼不已,当天便就外出,去打发那剩下的几天时间。
第57章
午后,张宝隔门,传进来一句话,樊将军外出游玩了。
束慎徽笑着说了句:“不容易。总算他应该是想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二人正在窗畔,向着满窗的湖光山色,姜含元坐在他的腿上,他在手把手地带着她写字。大白天的,他的身上披件薄薄的白绢中衣,衣带不系。她是青竹轻罗夏衫,长发未理。二人样貌不整。原来接连几日未曾外出,只是腻在一块儿,日夜不分,索性就连穿衣也省去了。
姜含元听到樊敬终于出去游玩了,不是镇日守在这里只等着自己,方松了口气,心里忽然又觉颇是对不住他,便犹如自己背叛了他们的信任。执笔的手停了一停。
“想什么呐?”他立刻就觉察到了她的失神,微微欺身向她,胸轻轻贴于她背,张嘴,亲昵地含住她的耳垂,问她。
姜含元怕痒,躲了躲,避开他嘴。他仿佛窥到了她的心思,低声笑道,“你莫管樊敬。我体恤他不易,长途跋涉日夜兼程早早地来接你,岂会慢待于他。说不定等你要走,他反而不想走了。”
姜含元不解,扭头,“你何意?”他只笑而不语,低头轻轻嗅了嗅她的发香,亲吻她的脖颈,沿着背下来,被她衣领挡住了,他就拿牙齿叼着,将那衣领从她肩上扯落,露出了大半的背,再沿她背上的那道伤痕,细细啄吻下去。
姜含元如何还能写字,手一抖,笔锋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又实是这几日日夜颠倒,两人也才睡醒没多久,她不想他又这么纠缠自己。便命他走开,不用他这样教她写字。
方才本来也是他非要她这样坐他腿上的。他再挨着她捣乱,莫说写字,怕是等下又要转到榻上去了。
她以为他会继续无赖,不料对峙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竟真的老老实实地撒开了她,转到窗畔的一张榻上,斜靠上去,变得安静。
姜含元摆脱了人,舒口气,拉好衣裳,自顾继续习字。
这几天除了那种事,他教她写字,也成了两人的一个乐趣。不得不说,虽则十次里有七八次,到了最后,免不了要把那字给写到床榻上去,但经他指点,姜含元确实觉得自己如同开了窍,每回执笔,都觉于笔法似有新的领悟,劲头也就更大。
她起先以为他是疲了才会如此听话,正求之不得,但再片刻后,渐渐觉他仿佛不对。虽然闭目静卧,情绪却好似有些低落。她感觉得出来。
她看了几次,疑心他恼自己方才拒他。
男人竟也如此小气,未免令她感到好笑,又觉几分无奈,正想放下笔过去哄哄,这时门外又传来张宝的通传之声,道钱塘郡守和县令来了,被刘向的人拦在山麓口,那些人询问,是否摄政王殿下已经到了,若是到了,请求拜见。
束慎徽立刻睁眸,下榻走到窗边,探身朝外望了一眼。此处视野绝佳,山麓下的景象,一览无遗。果然,远远看见那里来了大队的人马,几个身着官服的人站在山麓口,正张望着行宫的方向。
他缩了回来。
这趟他提早到来,虽是微服,当地官民毫不知情,但先是一向深居不出的庄太妃来此住了两日,接着这几天,行宫有人频繁进出,本地县令自然也是有所耳闻,怀疑摄政王是否提早到来微服私访。他自己不敢贸然闯来,便将消息送到上司那里,郡守闻讯,昨晚连夜赶赴而至,今日一道前来,试着叩问宫门。
束慎徽皱了皱眉,给姜含元披了件衣裳,自己走了出去,打开门道:“叫人都回去。就说我不在,去了江都,下月一路南下,到时再到钱塘。”
张宝见他衣衫不整,眼睛都不敢往里多瞧一眼,躬身应是,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被这样一打岔,姜含元也没心情写字了,见他走了回来,仿佛有点不高兴,知他不愿被人打扰,便哄他:“你躺下,我剥菱角给你吃。”
时令虽才初夏,但江南已有鲜菱上市,只是量少稀见罢了。和盛夏多粉肉的黑菱相比,当季鲜菱红壳,剥开后,肉甜嫩多汁,别有口感。
他依言,躺了下去。姜含元果然坐到他的身旁,剥了一颗,送到他的嘴边,喂给他吃。才吃了两颗,随风传来了山麓口方向的一阵嘈杂声。见他又皱了皱眉,她便起身,正要过去关窗,忽然手被他一把抓住,回头,见他从榻上一跃而起,“我们换个清净地方!”
姜含元一怔。听他又道,“此处是别想安生了,我带你去湖上游玩。正好你来,都没领你出去玩过。”说完连声催她穿衣,自己又出去,叫来了人,吩咐去准备船只。
这几天,外面虽湖光山色美不胜收,但两人却寸步未出,一直身在行宫。他这说来就来,忽然兴致勃勃,姜含元也就随他了。二人很快穿衣整理完毕,仆婢也准备好了外出游湖要携的一应物什。他领着姜含元从行宫后门的一条便道下去,走到底,直通湖面,水边停了一艘画舫。两人上去,刘向带了几人同行,舟夫起桨,画舫徐徐离岸。
今日艳阳高照,正合出游。只见近岸的水面之上,到处漂着大小船只,除了那些要在湖上讨生活的渔舟小船,余下都是些携妓出游的当地富人和文人雅士。拨弦和歌和吟诗作对之声,此起彼伏,随风荡于湖面,一派的太平景象。
刘向等人都在下层,束慎徽和姜含元单独在上层的舫阁之中。他靠在设于窗边的一张榻上,让姜含元坐他怀中。这回是他服侍姜含元,给她剥嫩菱吃,又喂她樱桃。吃了些东西。渐渐船到湖心,凉风习习,十分舒适。姜含元昨夜没睡好觉,此刻有些犯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醒来,发现自己还在束慎徽的怀里。抬头,见他正低着头,仿佛一直在看她睡觉似的。
他微微一笑:“你醒了?”
姜含元坐起身,环顾窗外,发现竟是傍晚了,不但如此,天色也是大变,从午后的艳阳高照转成阴天。湖上乌云密布,风有些大,空气沉闷,仿佛就要下雨。四周找也不见别的船只了。
她忙道:“怎不叫醒我。天要变了,回了吧?”
他看了眼窗外的乌云天,懒洋洋地躺了下去,道:“不急。慢慢回去就是了。”
他的情绪好似又低落了下去,她感觉得出来。想起白天他被自己赶开后仿佛也是如此。便靠了过去,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望了她片刻,道:“昨晚来了消息,大队人马上了水路,下月初,顺水便至江都扬州。我不能叫人在那里等我。”
“最晚,我三日后也要动身了。”最后,他慢吞吞地说道。
也就是说,三日后,她就能动身北上了。
姜含元一时也沉默下去。
他再看她片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她会其意,爬了过去,他伸臂搂住她,静抱片刻,忽然道:“兕兕,你喜欢江南吗?”
姜含元点头。
“那你有没想过,再晚些走?”
姜含元明白了。他应当是希望她再和他同去江都。她仰头,和他四目相望。他将她搂得更紧,叹了口气,“我实是舍不得你就如此走了……”
姜含元心里矛盾不已,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我是行伍之人。离开军营太久,我怕我忘记握刀的感觉。”
他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搂了他脖颈,亲了亲他,解释道,“我也不舍得和你分开,只是……”
她一顿,“终须一别。但此去雁门,我会想着殿下的。”
他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罢了。你是该回去的,我知你的志向。我收回方才的话。”
湖深处传来了雷声。很快,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哗哗地砸在画舫的棚顶之上。水面更是起了狂风,浪头翻涌,船身微微晃动。
他看了眼外面,回头又笑,“下大雨了。我要躲的那些人应当走了。回吧!”说完探身出窗,迎着狂风,朝下层发了声令。
画舫劈水前行,回到了白天出发的后山岸。这时天已漆黑,大雨瓢泼,一行人直接上山入宫,快到宫门前时,刘向的一名手下上来道:“刘将军,程卫率来了一道急信!”
刘向转头,飞快地望了眼摄政王。他正亲手替王妃打着伞,恍若未闻,双目望着前方那片湿漉漉的宫阶,护她上去,口里说道,“当心脚滑。”
刘向收回目光,站在原地,目送摄政王和王妃入内,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方才刘向和他手下人的对话,姜含元也听到了。
程卫率便是当日长安春赛最后争夺六军冠军败于兰荣手下的那个程冲。此行南下,程冲并不在随行之列。今日送信给刘向,想是另有别事。
和她无关,她自然也不会留意。
今晚这雨实在是大,风又肆虐,不过短短一段路,束慎徽也将雨具都斜到她这边了,待进入宫门,她半身已是湿了,他更是全身湿透,二人像是一对刚出水的落汤鸡,相互对望一眼,不约而同,一齐笑了起来。
早有宫人来迎,鉴春阁里很快也备好浴汤。二人都是湿身,进去后,他拉她一起洗澡。姜含元便也随他了。共浴之时,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待最后出来,他仿似乏了,一起吃了些饭食,抱着她,倒头便睡了过去。
姜含元白天睡过了,一时睡不着。在殿外那充盈双耳的狂风骤雨声里,细细地辨着帐中枕畔人的沉稳的呼吸之声,想到再几天就要分了,下回再见,恐怕不知是何时了。又想到他今日欲留自己又作罢的一幕,心中又是一阵纠结。便如此,思量许久,渐渐夜深,困倦袭来,睡了过去,却是睡得不深。一阵带着雨潮的夜风,暗暗地从阁门的方向涌来,撩动榻前的一片帘帐。她睁眼,发现榻上只剩自己了。
束慎徽不知去了哪里。
她等了片刻,不见他回,起身下榻,发现他的衣物也不见了。应该是穿衣走了出去了。她听着外面的疾风骤雨之声,有些不放心,也穿了衣裳,打开虚掩的门,走了出去,问附近值夜的宫人。宫人说,摄政王方出来不久,好似是往明暄殿那边去了,不叫人跟去。
明暄殿是行宫里的书阁。
他半夜不睡,独自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是醒来后,心情依然不佳,又不想惊动自己,就去书斋遣怀?
姜含元迟疑了下,也叫人不用跟,自己往明暄殿走去。穿过雨廊,渐渐走近,果然,远远看见阁内透着灯火之色。
她到了近前。阁门虚掩。她正要推门入内,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说话之声。
此刻夜雨依然未歇,哗哗地打在她身后不远的庭院芭蕉叶上。里头人说的是什么,一时听不清楚,但人声她很熟悉,是刘向。
原来他在和刘向议事。
既然有事,她自然不便入内,也不好留下。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又听到刘向的声音传入耳中。夹杂着风雨,加上他说话声音不大,也没完全听清,但依稀好似听到“无生“二字。
姜含元一怔,以为自己听错。脚步停了下来。
殿阁之内,束慎徽坐在案后,手里握着一本书,就着案前的烛火看书。
刘向站在他的身前,已禀完了白天程冲信中带来的消息,屏息等了片刻,见座上的摄政王半晌没有应话,依旧那样微微低头,目光一直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之上。
他小心地看了眼摄政王的脸色,迟疑了下,又道:“那无生应是水土不服。敢问殿下,该当如何处置?”
一阵风雨扑来,摔开了书阁西面的一扇没有关牢的窗户。窗咣咣地撞着窗柱,雨水哗哗扑入,风吹得阁内烛火乱晃,几欲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