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60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那扇门再次开启,他看见庄氏匆匆出来,步下台阶,来到他的身旁。

  “殿下起来吧!太妃叫殿下进去了!”

  束慎徽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从地上慢慢地起了身。

  跪得太久,刚起身的时候,他站立不住,庄氏慌忙伸手,一把搀住了他,又大声叫人过来同扶。

  刘向便等候在庭院之外。半天过去了。他透过那道虚掩着的门的缝隙,早看见摄政王跪在庭前台阶下的背影。他怎敢入内,只作不知,在外徘徊,焦急等待。终于等到里头有人出来了,见状,心口一提,待要奔进去,那扇门后已匆匆抢出来几个太监和宫女,扶的扶,揉膝的揉膝。

  刘向止步,退了回去。

  束慎徽闭目,立了片刻,待腿脚的麻木渐渐消去,低头朝庄氏点了点头,随即脱开扶持,迈步登上台阶,走了进去。

  庄氏紧紧跟随,替他引路,又从一个迎来的老宫女的手上接过茶盏,让他先喝口水。束慎徽未接,径直入内。

  门开着,金色的夕阳从西窗里斜射进来,庄太妃就坐在一张矮榻上。束慎徽走到她的面前,再次下跪,恭敬叩首,低声说道:“儿子不孝,是儿子的错,又惹母亲生气。请母亲息怒。”

  庄太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何错之有?”

  束慎徽慢慢地抬头,对上了座上的他母亲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当然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不见他。那日她离去后,他和姜含元又留了下来。二人之间后来种种,她就算不能全部知悉,多少应当也是有所耳闻。

  她是为姜含元惩罚他。

  从那个和她彻底决裂的狂风暴雨夜后,到现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表面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忙忙碌碌却又有条不紊地做着他身为大魏摄政该做的每一件事。然而他的内心却极是压抑,有一根弦,始终在紧紧地绷着。不过这根弦他觉得自己也是完全可以控制的。直到那日随着姜祖望奏报的到来,那根弦骤然绷断了。

  全是他该受的,他愿意去受。

  这施加在他身体上的苦和痛,隐隐仿佛正合了他的心意,能换来他内心的些许的释放。

  然而此刻,当他听到他的母亲问他,错在哪里,心中竟然一时茫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个雨夜过后,他愤怒而失望,或者,也未必不是夹杂了几分他绝对不会承认的无奈和怨艾。而种种的心绪,从收到姜祖望的奏报的那一刻起,便全都不再重要了,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懊悔和担忧。他懊悔那夜自己不该一时失了心疯地去试探她。明知不会有如意的结果,他竟还是去做了。

  倘若那夜他忍了下来,就当什么事都无,直接告诉她那个和尚的身份疑点,那么现在,纵然隔着关山之远,至少她的人,还是他的……

  他本应当谨守当初娶她时的想法。那时他将新房设在繁祉院,就是为了想给自己保留一处他最后的能够独处的所在。若是情势一直允许,她也没有异议,那就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地和她生活下去。

  如今事情成了这样,非要说错,就是错在他那夜没有忍住去试探了她;错在他被她迷住了;错在他太在乎她,希望她比现在更多地喜欢他,像他一样地,心里有他,只他一个人,而不是她和他同床共寝,醉梦里却还有别的什么人。

  然而此刻,他却不能和母亲诉她的不是,那些她加诸给他的折磨。她嫁了他,梦里是别人;她因为他处置了那个人,反应激烈,甚至下跪断发。

  他有何资格要求她如此?就因他当初是为了大魏而娶了她?

  他慢慢地又闭紧了唇,只觉手掌心突然又抽痛了起来,痛得厉害,几乎要叫他无法忍受了。

  庄太妃见他只是跪着,一言不发,一副倔强到底的样子。本愈发气恼,再看一眼,又见他脸色发白,仿佛人不舒服,想到他是在外面的烈日下跪了半天的,莫非中暑?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便叫他起来,他也没反应。太妃愈发紧张,顾不得生气了,急忙起身,叫来了庄氏,将儿子扯了起来,命他坐下,又喂他喝水。太妃用温水亲手绞了面巾,坐到他的身旁,要替他擦脸。

  束慎徽扭脸,避开了太妃伸来的手,自己接了,擦了擦面上的汗痕,低声道:“我没事。母亲不必担心。”

  太妃收回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兕兕平安回到雁门了吧?最近有她消息吗?”

  束慎徽顿了一顿,“回了——”他的目光落向窗外的斜阳,停了下来。

  太妃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不问你们好好的为何又起争执。便是我问了,你也不会和我说的。”

  她看着沉默的儿子。

  “你也莫怪我偏心。别的我不知道,我不好说话,但我听说,那日你没等雨停天亮便竟丢下她自顾走了?你这样对她,就是你的极大不是!”

  “不管你们那夜为何而起争执,当初你娶她,你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便是心中一万个不愿,她也必须嫁入长安。你是如愿的,现在不管你对她有何不满,生她气时,我希望你多想想,她是因何而嫁你为妇!”

  “该说的话,上次在行宫里我都已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兕兕是个好孩子,你对她好,她不会负你。”

  束慎徽的视线从窗外慢慢收了回来,望向自己的母亲,面露笑容,颔首:“这回我是真的记住了。确实是我的错。我会向兕兕赔罪。请母亲放心!”

  太妃摇了摇头,暗叹口气。

  他被太妃留下用了饭,掌灯前,依依不舍地拜别而去。太妃送他到了门外,停在阶上,目送儿子的身影。

  殿下身影消失了,太妃却依旧立着,久久舍不得转身入内。

  庄氏在一旁静静陪着,忽然听到太妃低声道:“兕兕当日入长安的心情,我大约是知道的。所以我更心疼她。只是,我也真的是有私心在的,为了我的儿子,我盼望兕兕能够——”

  她顿了一顿,目光落向了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此刻是一片落日的灿烂余晖。在那片余晖之下,是遥远的看不见的一座皇城。

  “……无论将来会是如何,倘若兕兕能够和他相伴,不离不弃,我便真的能放心了……”

  庄氏扶住了她,柔声道:“殿下和女将军天生良配,又都是慧人儿,便有磕碰,自己很快也会想明白的。太妃尽管安心,等下回殿下再带女将军过来,必是不一样的光景了。”

  庄太妃再沉默了片刻,面露笑容,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等着便是。”

  束慎徽走出来。刘向随他下山,见他面上笑意不复,眉宇间似有郁郁之色,怎敢多话,只带着人一路相随。待一行人骑马回城,走到行宫下的山麓,已是深夜。

  “明早动身,你们去歇了吧。我有些热,我在此处再吹吹风,等下上去。你们不必管我。”

  束慎徽忽然说道,下马,把缰绳丢给随从,自顾往湖畔而去。

  刘向见他站在湖畔,微微低头,眼睛盯着湖面,也不知在想什么。湖水黑幽幽一片,看着有些瘆人。他怎敢从命,只吩咐手下散了,自己依然跟着,只是不敢靠得太近,站在十几步外而已。

  摄政王又抬起头,望向了北面的一片夜空,背影凝定,宛若塑像。

  刘向等着,一会儿想着今日摄政王吃太妃的闭门羹,跪了半日,一会儿想着那夜,他握着血淋淋的被剑割伤的手走出来时那僵硬的表情。

  虽然直到此刻,他还是没完全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摄政王和王妃之间起了不小的冲突,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切,还都是源于那一夜,他找摄政王说了那个无生和尚的事。

  刘向压下心中的负疚,看了眼天色,上前几步,说道:“殿下,实在是不早了。殿下去歇了吧。”

  摄政王依然没动,就在刘向无奈之时,忽然听到他开口了:“你从前也是姜祖望的部下。据说王妃小时候就在军营里长大,你当时见过她吗?”

  他没有回头。

  刘向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上前道:“禀殿下,微臣确实见过。王妃很小,记得才六七岁大,就已到军营了。”

  他说完,见摄政王仿佛一怔,慢慢地回头,看着他。“这么小?”

  刘向颔首:“是。”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问道:“她小时候是怎样的?”

  刘向道:“王妃小时就不爱说话,刚来的时候,也是个玉雪女娃,年纪虽小,竟自己要和步卒一道操练。起先没有人当真,只以为是她一时兴之所至。没想到她天不亮起身,天黑入营,日日如此,风雨无阻。微臣从未见过心性如此坚忍之人,何况是个女娃。不瞒殿下说,当时王妃就在微臣所领的步卒营里,胳膊和腿经常都是摔打的青痕,微臣有时都觉于心不忍,她自己却毫不在意。后来微臣入了长安,未再和雁门往来,多年之后,微臣再听到王妃的消息,便是那一年她领人夺回了青木原。”

  他说完,见摄政王又慢慢地回过头,目光落到脚前的那片湖水上,半晌,低低地道:“原来你和她,还有如此的故交……”

  他的话音消失了。

  刘向看着他沉郁的背影,犹疑了良久,又道:“殿下,臣斗胆有句僭越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他的目光望着湖面。

  “那日殿下走后,臣送王妃。王妃是个大气之人。殿下若还有话,纵然两地相隔,也可修书于她。无论何事,王妃应当不会计较。何况,王妃当初应也是仰慕殿下嫁入王府的。”

  束慎徽回头:“你何意?你怎知她仰慕我?”

  刘向实是被负疚所困,盼望二人和好,自己方不至于成为罪人,方才抑制不住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此刻听到他追问这一句,方惊觉失言,心砰地一跳,慌忙后退了几步,低头道:“是微臣自己胡乱猜的。殿下龙章凤姿,王妃岂有不倾心之理?”

  束慎徽慢慢转身,双手负于身后,盯着刘向看了半晌,道:“你是有和她有关的事?安敢瞒我!”

第65章

  在刘向的眼里,摄政王份位高贵,也极有手段,但对待身边之人却一向宽厚,非拿捏架子的上位之人,更不用说去年秋护国寺的事了,自那以后,刘向对他,实是有着死心塌地的效忠之心。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见他深夜仍在湖畔驻足,似胸结郁气,又应他之问,讲了些早年和小女君有关的事,问答之间,竟隐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感,这才叫他一时放松,脱口说出了那样的一句话。

  此刻气氛已是骤然不同。

  刘向心惊不已,随了他的话音落下,反应过来,当即下跪。

  去年秋兰太后寿日的那天,莫说护国寺里后来发生了他根本就没想到的朝堂剧变,即便当天什么事都没有,他也不能叫人知道,他竟出于人情,私自放人入内,就算那个人是他看着长大的旧主之女,他笃定她不会有任何的祸心。

  这种行为于他的职位而言,是莫大的忌讳。没想到此刻,他一时放松,更也是出于安慰之念,不慎露了半句口风,竟就被察觉,遭到如此的质问。

  面对着起疑的主上,刘向既不敢矢口否认,也不敢说出隐情,只能深深俯首,不敢对望。

  束慎徽见他如此模样,再回想他方才说的那一句“王妃当初应也是仰慕殿下嫁入王府”,越发觉得意有所指。

  和她相关,不问出来,他怎会罢休。

  他看着跪地低头的刘向,“抬起头来。”

  他声音不大,听着也无怒气,但话语中的威严却是扑面而来。刘向慢慢抬头,对上了摄政王那两道正射来的目光。

  “讲!”

  刘向再也没法闪避,一咬牙,只能将当日自己在护国寺执事女将军找到他提出入寺请求的经过讲了一遍。

  “……当时微臣也听闻了殿下求亲的消息。微臣原本不想答应,但王妃说,是想来看一眼殿下。微臣见王妃孤身一人入的京,风尘仆仆,想她只是为了婚事而来,女儿家的心情勘怜,绝无祸心,又碍于当中的情面,微臣便糊涂了,叫她扮成微臣手下进去。后来寺中出了意外,殿下锄奸,微臣自顾不暇,也就没再去寻她,王妃自己走了——”

  在刘向想来,小女君千里迢迢单骑赴京,只为来看一眼摄政王——这可是她自己亲口讲的,随后她回了雁门,顺顺利利嫁了过来。

  她不是满意,是什么?

  怪只怪方才说漏了嘴。他看见月光下摄政王的一副脸色随了自己的讲述,非但没有缓和,反而仿佛变得越来越难看,不禁冒出了满头的大汗。

  “殿下恕罪!微臣也知微臣当日的行径是重大失职。殿下尽管处置,微臣甘心领罪!”

  他说完,叩首及地,不敢直身,等了半晌,却始终没听到摄政王开口。他微微抬头,见他立着,已是闭了目,面色僵冷,竟整个人都硬了似的,纹丝不动。

  刘向只道他是对自己愤怒失望至极,方会有如此的反应,心中一阵发冷,又一阵羞愧,朝着他又磕了个头,也不用他开口了,自己取下帽冠,放到地上,惨淡道:“微臣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殿下息怒!微臣自己领罪——”

  “刘向!”

  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咬牙切齿似的厉唤之声,打断了刘向的话。

  他浑身一震,再次抬头,看见摄政王已睁眸,眼中似有怒火,喷盯着自己。

  “去年秋的护国寺里!”只听他又恨恨地道了一句。

  “好啊!好你个刘向!”他似乎气得声音都在微微发抖,“王妃去年秋的那日便来过了!你竟然瞒我这么久?”

  刘向一怔。

  他本以为摄政王是为自己私下放人而怪罪,怎的听他此刻这口气,竟好似是为自己没早告诉他此事才会如此愤怒?

  刘向讷讷:“殿下……殿下息怒……罪臣之所以不敢告知殿下,一是罪臣也知不该,怕受问责,二来,王妃婚前私窥殿下,她必然也是不愿叫人知晓……”

  摄政王的脸色似又转为了铁青。

  刘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再次俯伏到地,后背冷飕飕一片。片刻后,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渐渐远处的疾步之声,抬起身,扭过头,见摄政王已朝着行宫去了。他大步登上山阶,从几个值夜守卫的身旁匆匆走过,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说束慎徽从小到大的这二三十年间,从未经历过如今夜这般的羞愤和尴尬,也是丝毫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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