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秋的护国寺里,除了发生过绞杀高王、他话别温婠,又和少帝叙话这些事外,原来当日,寺中竟然还隐身藏了另外一个人。
她既是冲着自己来的,当日必然就在他的近旁,只是她隐匿得极好,他也未能觉察罢了。
叫她看到自己除去高王,这无所谓。问题是,后来他又偶遇了温婠,和她做了一番诀别。
当时她必然应当也藏身在附近,看到了那一幕,也听到了所有的话。这一点,束慎徽极是肯定。
当刘向满脸沉痛向他下跪请罪之时,他就闭着眼,一句句地回想当日他和他那位颇觉亏欠的恩师之女说过的话。他十分笃定,于温婠那样一个有着兰心的女子而言,她必会明白他用最温和、也最不至于伤人的方式说出来的那些话的真正意思。往昔早已不可留了,他也早不是少年时的安乐王。她会就此彻底放下的。作为恩师的女儿,他少年时欣赏过的才情和美貌皆备的女子,她也配得他那样的对待。
但是在别人听来,当时的情境,恐怕就是他为了联姻,被迫和有情之人劳燕分飞……
束慎徽实在没有力气再管刘向如何了。他忍着要将他一脚踹进湖水里的冲动,转身快步离去。登上山阶之时,他的手紧紧地握拳,后背一阵冷汗,又是一阵热汗,人好似犯了疟疾,心慌气短。
也是直到今夜的此刻,他才回了神,为何婚后,她对自己和温婠总是抱着极力成全乃至是撮合的态度;为何她嫁了过来,却根本就没打算和他长久,连聘刀都不愿带走。
他必须要向她解释清楚!
马上写信给她,纵然动用要消耗极大人力的最高级别的八百里加急也是在所不惜。他必须要叫她明白,世上的有些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时也未必是真。他再不能叫她再继续误会下去了。
“殿下回了?今日又送来了好些奏报!还有一封陛下的信。奴婢都放在殿下的书案上了——”
原本按照计划,摄政王傍晚便能归来。谁知直到此刻还是未归,张宝正在行宫门口张望着,忽然看见摄政王现身,急忙奔出去迎接,口里说道,却见他双目望着前方,从身旁经过,疾步登上宫阶,匆匆往里而去。
束慎徽径直入了书房,一把摊开信笺,蘸墨舔笔,提起来便开始写信。才写下吾妻见字若面几个字,笔便停了下来,望着烛火,出起了神。
写信……有用吗?
她会相信他在信上写给她的解释?
而且,她此刻人应当正在八部作战。照他的预计,即便一切进展顺利,等到她能回来,最快应当也是几个月后的事了。而且,即便他的信此刻能以最快的速度送去雁门,预计六七日后便能到,他也不能再命人继续发往战地。
在她正全神投入战事的这个紧张时刻,他怎能拿自己的这种事,去分她的心?
束慎徽慢慢地放下了笔。
那么……抛下这里的一切,趁现在自己人还在此处,寻个借口,立刻转道去往雁门,待她凯旋,亲口向她解释?!
从父皇去世之后,多少年了,他已经不曾做过如此肆意的随心之事。皇兄在时,对他极是信任,处处倚重。他不是在朝廷办事,就是下去地方,东奔西走,赈灾抚民。少帝继位后的这几年,他更是被朝政和案牍压得片刻也不得闲。
他曾对着向自己发问的少帝讲,皇宫于己而言,不是牢笼,而是责任。诚然他是如此认定的。对于将来注定要执掌皇宫的少帝来说,更不能将其视为牢笼。身为摄政,他必须以身作则,给少帝以正确的引导。
然而事实上,责任,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
现在,就是此刻,抛开所有的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去雁门找她!
束慎徽被这个念头刺激得浑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他的心砰砰地跳,不停地催促着他的脚——但是,他真的可以吗?
他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行宫的书房里踱了几步,想象着当她凯旋,忽然看到他就站在她面前时的那一幕,一阵热血沸腾。他迈步朝外,正要叫人去把刘向叫来,交待安排事情,忽然,他的脚步又迟缓了下来。
他想到了一件他方才因为太过震惊而忽略了的事。
她为什么一个人私下悄悄入京来看他?
刘向说她是怀了少女的心事,所以千里迢迢,只为来看他一眼——这种理由,也就刘向自己觉得是,束慎徽是压根儿半点也不信的。
他停了脚步,闭目,再次回想了一遍自己当日和温婠,以及后来和少帝的那一番对话。
他对温婠讲了他十七岁起便立下的雄心,意欲收复北方门户。
他向少帝详述了他求娶姜祖望之女的个中利害。
他想着,想着,原本滚烫着的血凉了下去,最后,慢慢地归于冷静。
他明白了。
贤王当日从雁门回来,曾讲她似乎因为抗拒婚事,失踪了一段时日。现在看来,她就是入京了。她原本应是不欲嫁的,但阴差阳错,应当就是在那日,知悉了他娶她的目的,想来也正合她的心愿,所以改了主意,回去之后,极是配合地嫁入长安,做了他的王妃。
当想明白这深一层的前后因果,束慎徽方才那因冲动而起的所有的勇气,再不复存了。
就算他追去向她解释了他和温婠的事,或者哪怕就算根本没温婠这个人的存在,于他今日的困境又有何用?
大婚之初,她便洞明一切,早已将他看透。他却分毫不知,他种种讨好她想要维继关系的举动,在她眼里,想来都是拙劣的把戏。她有在意过他和温婠的事吗?根本没有。她心里的人本就不是他。只是因为二人有着共同的志向,她冷静地嫁了过来,出于大义地成全了他。当将来目的达成的那一日,以她洒脱不羁的性子,这桩婚姻,自然也就没有再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竟还不如不知这件事!知道了,除了羞惭、尴尬、极度的沮丧,还能给他带来什么?
只是,倘若叫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压下,他却又觉不甘。万分的不甘。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这个下半夜,束慎徽便就如此,来回摇摆在两种决定之间,在书房里坐了一夜。直到案头蜡炬熄灭,他也没有起身。最后他是在一阵唤他的叩门声里惊醒的,睁眼,方惊觉他竟就仰在书案后的座上,睡了过去。
而此刻,窗外鸟声啁啾,天已是大亮。
他慢慢地坐起身体,昨夜的种种思扰便又浮上心头。他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叫人入内。
张宝推门,小心地探入了头,看着他道:“殿下,刘将军叫奴婢来问一声,殿下是照计划今日动身,还是推迟……”
束慎徽猛然想了起来,起身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山麓下旌旗展动队列整齐,那里密密麻麻已是来了许多人,除了此行他的随官,还有前来相送的等着他最后面见的诸多官员和来自东南各地的众多士绅望族。
这些人捐奉积极,此次是出了真金白银,总数颇巨。
束慎徽闭了闭目,极力压下心中升出的躁郁之感,回过头,又看见了案头上摊着的昨日送到的奏折和那封来自少帝的信。
他走了回来,拿了起来,先是看了看奏折。讲的都是和八部战事有关的内容。辅政贤王等人已助少帝批复完毕,送来给他过目。他翻了翻,放下,又拿起了少帝发来的信函。启封取出,看完,目光微动,眉头蹙了一蹙。
他不再犹豫了,迅速地收了心中的私绪,抬头吩咐道:“更衣!照计划动身,即刻回京!”
第66章
长安上空的天穹转暗,又一个夜幕降临。鼓楼方向传出夜鼓之声,皇宫的高墙之内,各宫太监闻声而动,用竹竿高高地挑着火,一一燃点宫灯。
兰太后再次摆驾敦懿宫,陪伴太皇太妃用膳。饭后,又亲手替太妃奉茶。她最近常常如此侍奉。太妃接过茶,喝了一口:“太后最近常来,可是有事?”
兰太后便屏退了身边的人,笑道:“今日我来,确实是有一点事,便是上回提过的和皇帝立后的那桩事体有关。”
太妃没说话。兰太后继续笑说:“上回您这里商量过后,回去这些时日,我便一直照着您的意思物色人选,这里有个名单,您过目,替我掌掌。”说着取出一份名册,呈了上去。不料太妃却没接,自顾靠在背后的一副软垫上,道:“给我看甚?你相中了哪家,说便是。”
兰太后收起名册赔笑道:“那我便说了。我仔细比对,最后相中了一位,品性贞静,容貌端庄,家世家风,无可挑剔,总之,德言工容,没一处可叫人挑的。唯一就是——”
她一顿,“就是年岁比皇帝略长些,今年十八岁。不过,陛下那样的心性,您也知道,皇后稳重懂事些,于皇帝也是好事。”
敦懿太皇太妃斜靠于榻,问:“是哪家的女儿?”
兰太后上去一步,坐到近旁,替她捶着腿,觑着她的面道:“不是别人,恰好是我兄弟兰荣的女儿。我之所以最后如此定夺,也是有考虑的,那便是皇帝和他表姐从小相识,感情笃好,往后帝后同心,于后宫,于我大魏,都是莫大的裨益。自然了,这只是我这边的考量,皇帝立后非一般之事,须再三郑重,所以今晚特意过问。”
太妃靠着半闭了眼,片刻后道:“天家事无小事。不过,你是皇帝的亲母太后,便是天家也讲人伦,立后之事,自然是你自己做主。你又看好了的,只要是对大魏有好处,对皇帝有助力,我有什么不可的地方?”
兰太后早就想好要立自己的侄女为后,又担心会受到阻力。敦懿宫里的这位,虽不是明帝的亲母,却被明帝奉若亲母,说话自然也是有些分量的,是她盘算中的重要助力。此刻得她如此发话,心中欣喜,陪着又坐片刻,见太妃面露倦色,便告退,临走前道:“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过两日便是朝议,贤王和方清他们都在,到时候,我知会他们,叫礼部把事情做起来!”
太妃不言,仿佛睡着,兰太后便退出敦懿宫,回到自己的寝宫,思虑着心中之事,恨不得朝议快些到来才好。
她已得到消息,摄政王结束了南巡,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了,下月归来。
儿子立后一事,她已下定了决心,不容许任何的旁人插手。与其再耽误下去夜长梦多万一横生意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定下。如此,等他回了,即便存有异议也不能伸手了,除非他是要公然和皇帝的母家撕破脸。真若那样做,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应当也是有数。
兰太后正越想越是兴奋,忽然宫人传话,道皇帝陛下来了,兰太后抬起头,就看见儿子走了进来。
兰太后坐着,等儿子上来,朝自己行了礼,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儿子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是刚从御书房回来,正想问他累不累,便听他开口问道:“母后又去敦懿宫了?做什么?”
兰太后听他口吻略冲,笑意消失,道:“怎的如此和我说话?”
束戬先前已是有所耳闻,三皇叔出京后,太后暗中似忙起了给自己立后的事。一开始太后那边的口风极紧,什么消息都无,他不知她到底相中了何人,加上三皇叔走后,他每天的事情骤增,一时间也顾不上。上月,他留意到太后曾数次召兰荣的女儿入宫,心中便开始怀疑,太后应当就是相中了她。
他的那位表姐,年纪比他大了好几岁,容貌才情皆为普通不说,上回入宫,他也撞见了,唯唯诺诺,如同太后跟前的应声虫。
皇帝立后的标准,不是他个人的喜好,束戬自然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根本无法想象,若是这位表姐被立为皇后,自己和她结成夫妻的景象。他极是抵触,但这种事,他也没法和别的任何人讲,眼见太后最近一天天地往敦懿宫跑,暗中焦心,亟盼三皇叔能早些回来,如此,自己也算是有个主心骨。他暗中给如今还在南巡路上的三皇叔去了一封信,道太后似乎要立兰家女儿为后,请求他务必帮自己发声,制止太后的意图。算着时日,三皇叔的回信应该也快到了。他在焦急等待中,今日晚间,才在御书房里忙完事,就收到耳报,太后又去了敦懿宫,且今晚待得比平常要久,出来之时,神色喜悦。
直觉令束戬深觉不妙,实在忍不下去了,转到太后宫中,开口便直接发问。听到兰太后的语气带着责备,便朝自己的母亲行了一个告罪之礼:“敢问母后,方才去往敦懿宫,所为何事?”
兰太后脸上方又露出笑容,示意儿子靠近些,见他不动,微微咳了一声,“无事,不过是伺候用饭,又说了几句闲话而已。听说最近狄人又在大赫八部起事,打起了仗?戬儿你很是操心吧,母后瞧你脸都瘦了。你饿不饿,母后这就叫人给你上些吃食,正好,咱们母子也许久没一道用饭了——”
她转脸呼人备膳,束戬道自己方才在御书房那边吃过,盯了她一眼,告退而出,心事重重地回了寝宫。
几名贴身服侍的太监和宫女迎他入内,为他更衣。解了衣带,脱外袍时,束戬忽然留意到跟前那个替他捧衣的宫女脸生。原本做这事的,是另外一个。他问了一声,得知那宫女今日被太后叫走了,道另外有用,重新派了人来替补。
从去年开始,他宫里的宫女,那些头面但凡生得齐整些的,陆陆续续,后来皆是不见了人。起初他也没在意,渐渐觉察后,知是兰太后的意思,心中虽觉不悦,却也忍了下去,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头。
今日又被叫走了的那个小宫女,原先是在他御书房那边伺候的,他本也没留意,是上个月,他无意获悉,她竟是雁门人氏,当时他就想到了三皇婶,看那小宫女便觉顺眼,于是将人换到了寝宫,回来后,有时会和她闲谈几句,问些关于雁门的事。
他没有想到,就这,兰太后竟也伸手,把人给弄走了。
束戬勃然大怒,挥臂将刚脱下的朝衣一把掷在了地上,转身大步而出。周围的太监和宫女惊惧,纷纷跪地。
束戬冲到了寝宫的门口,一个太监正疾步奔入,撞见他怒气冲冲地出来,急忙避让到一旁,禀道:“陛下!摄政王殿下的信到了!”说完双手呈上。
束戬最近天天都在焦急盼信,闻言眼睛一亮,急忙止了步,接过信,返身入内,立刻拆开。但等他读完了信,大失所望。
他的三皇叔回信说,他已启程踏上归途,下月能到。关于束戬来信提及的事,安慰他,让他稍安勿躁,更勿和太后等人冲突。最后他叫束戬放心,说等他回来之后,详细再议。
束戬原本以为三皇叔会给他一个明确的表态,那就是反对立兰荣的女儿为后,如此,自己便就有了底气能和太后抗争。他没有想到,三皇叔的口气竟也模棱两可,只在信里叫自己放心。
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束戬愣怔了起来。
去年秋的护国寺里,他愚昧无知,在根本不知女将军到底是何许人时,口出妄言,加以诋毁。三皇叔和他讲,他娶女将军,是为大魏之计。
三皇叔便是如此的一个人。他自己的婚姻如此,如今轮到皇帝了,倘若三皇叔也认定自己娶兰家之女有利朝廷,他一定会迫自己点头。
束戬心中一阵绝望。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又想到了女将军。
他记得清清楚楚,四月间,他送三皇叔和她出京,她答应过他,和他切磋武功。当时他满心以为这趟南巡过后,她就会和三皇叔一道回来,却没有想到,原来她到了钱塘探过庄氏太皇太妃之后,人便直接走了,回往雁门,如今又去了八部作战。
今夜或是情绪低落的缘故,当他此刻再想到当日送别的一幕,忽然倍感失落。
他终于明白了,三皇婶当时应他的话,为何说的是“若有机会和他切磋”,而不是“这趟回来和他切磋”,可见她的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
三皇婶不和他讲便罢,毕竟和他交情有限。但三皇叔必然是知道的。他竟也将事情瞒了自己,令他完全蒙在鼓里。是直到八部战事消息送入长安,他方知晓她已回往雁门。
束戬心中有种遭到了他最信任的人欺瞒的淡淡伤感。诸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生平头一回,一夜无眠,辗转反侧。
隔日朝廷大议。最近的朝会,讲的最多的,无非是八部的战事。恰好昨夜新送到了一道最新的战报,道那支由长宁将军统领的轻骑军队插入幽州腹地,从北线顺利抵达了枫叶城,如今正在全力援战。
大臣们无不喜笑颜开,当中的迎奉之辈纷纷上言,说一些北线旗开得胜仰赖皇帝和摄政王的英明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朝会散后,贤王等人又随少帝转至西阁。
摄政王出京后的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每回朝会散后,少帝必会再召机要大臣聚到此处议事。一切都和摄政王在时一样,按部就班,少帝也极是勤勉,事必躬亲。但今日,他仿佛心不在焉,面色倦怠,贤王体谅他毕竟年少,连着几个月如此,怕是太过辛苦,议了几件重要的事,便提议散了。少帝一句话也无,起身离去。
送走少帝,贤王和方清正也要去,来了一个太后宫中的人,道太后有请。二人不知何事,但太后发了话,急忙赶去。到了,向座上的太后见礼。太后命人赐座,先是笑吟吟地慰问,道这半年来,仰仗二人辅佐皇帝。二人自谦辞谢。一番客套过后,便听太后说道:“二位一个是宗老,一个是朝廷的肱骨,今日将你二人请来,是有一事,要交待去办。”
贤王和方清起身,应道:“太后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