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方才也只是因对方那非普通之人能有的气度和女子身份,加上如今局面,才作出了那样的大胆猜测。话说出口后,实是连他自己也觉不大可能,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接连后退了几步,待扭头呼人,看见她冷眼瞧着自己,依旧端坐纹丝不动,没半点阻拦的意思,忽然回过神,想起了儿子,猛地抬眼:“我儿呢!”
“令郎好得很。我有求于右宰,怎会怠慢了他?”
李仁玉早年以亡国臣的身份投向狄廷,又做官到了现在,岂会不明便她的言下之意。再想到此处就是炽舒的眼皮子底下,她便是有通天之力,料也不敢过于为难自己,这才定下了神,慢慢走到她方才示意过的位置上,落座,看着对面的魏国女帅提起酒壶,取杯,为自己斟酒压惊。
“敢问将军,今日将我唤来,所为何事?”他压低声问。虽极力想显得自若,但话语的余音,依然微微带了点颤抖。
姜含元将倒好的酒推到他的面前:“听闻你故国即将复立,皇甫容是怎的一回事?”
林仁玉听到是为这个,方微微松了口气,很快,若无其事地道:“小皇子天生不同凡人,幼时便有高人摸骨断言,乃圣人之相。当日洛阳城破,他带着国玺出走,下落不明。他乃晋室仅存的一点血脉,更是我晋室复兴之兆,万民之望。陆康你应当知道的,乃是他舅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访。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叫他查到他便是数年前洛阳珈蓝寺中的无生。等到他西行归来,历经艰辛,终于寻到了人,于不久前迎奉至此……”
他说着话,觑见对面那魏国女帅神色渐渐转冷,漫不经心般拈了桌上摆着的一双鸡翅木筷,两指忽地一拗。
伴着一道咔嚓的木裂之声,一副坚硬木筷应声在她指中一下折断。
仿若被拗断的是自己的脖颈,李仁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来此也有几日了,听到满城都是对我的谩骂之声。白天在街口,你说巧不巧,恰就看到令郎当街唆使民众敌视于我。令郎不但仪表堂堂,辞令也是张口就来,天生一副好唇舌。见到右宰,我便明白了,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仁玉知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盯着桌上那副被她拗断的筷,心中忐忑不已,强笑着道:“我已将我之所知悉数告知了将军,不敢隐瞒……事情都是陆康做的,我不过是跟从罢了……”
“看来你过得很是不错。逃来此后,不但得到狄人重用,如今又复国在望,官居高位,往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李仁玉讪讪:“还请将军勿要取笑……”
“我怎敢取笑右宰,只是想提醒一下,安龙塞守将黄脩的下场,你应当知道。”
李仁玉面上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冷冷看着他。
“我大魏结束乱战,九鼎归一,然雁门北望,金瓯待补,这还是你的旧主拱手让出去的。此便是不毛瘠地,也当寸土不让,何况是大魏的北方门户。当今摄政王,他有蹈厉之志,踔绝之能,承先主遗志,誓补全天裂,永固丹宸。我的大军也已压境,战力如何,你应当也是知晓。狄人不日必将北退,回到他们自己的旧地去!此大势,不可逆转!”
“李仁玉,我不妨和你直说,你比你的那位旧相识黄脩幸运,至少,今日我给了你机会。”
李仁玉本暗中冷汗涔涔,忽觉她语气变得和缓了些,仿佛有所转机,心暗暗一跳,抬起眼,对上了她的两道目光。
“你虽失大节,替狄人做事,但我也有所耳闻,你这些年并未为虎作伥犯下不赦之罪。如若迷途知返,将来我不但保你平安,便是叫你继续做官,也不是不可能。”
“自然了,你若执迷不悟,定要和我大魏为敌,做无国无家之人,甘愿跟着狄人再次北逃,终生不归,死后葬身异域,我也不勉强。人各有志,你和你的儿子,此番我不会动你们一根头发。”
李仁玉做梦也没想到,魏国的这位女帅,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字字句句,宛如重锤,直中他的心底隐忧。
昔年北逃之时,他还自诩遗臣,而今两鬓苍苍,早已没了当年的心志。
做晋室的臣和做大魏的臣,于他而言有何区别?他连狄人都委身侍奉了。他唯一的顾虑,就是魏廷不会放过他这种人。现在,这最后一个顾虑也不存在了。
这女子身份殊重,不但掌着大魏之兵,还是魏当朝摄政王的王妃。
倘若连她说出的话都不作数,那便是上天之意,合该他亡。
几乎称不上有什么抉择之难,他不过只在心里摇摆片刻,便做了决定,从位上起身,朝对面女子下拜:“我不过一丧家之人,庸庸碌碌,苟全性命至今,每每想到故土难归,往往夜半难寐。如今蒙将军看得上我,给我机会,李某感激不尽。”
他恭恭敬敬叩首,起身后,这回也不用姜含元再问,自己主动将那所谓晋室皇子的内幕说了出来,道人应当已是死了,是炽舒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僧人假冒。虽无国玺在手,但他说是,谁敢质疑?至于下面普通民众,更是信以为真。就这样,假和尚摇身一变,沐猴而冠,在炽舒一手操纵之下,复国闹剧提上日程。
只要不是真的无生就好!
姜含元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问如今正驻兵在鸾道的左昌王目答。
李仁玉下定决心投靠她了,只恨自己拿不出有力的投名状。听她问起左昌王,自是知无不言,说狄廷之中,皇帝之下,以左、右昌王和左、右光王此四人地位最高,最有权势。其中左光王在大魏攻打广宁天关一战中已死,右光王则因和炽舒不合死得更早,在炽舒发动宫变的当日便被杀了。
如今炽舒之下,还有左昌王和右昌王二人,是他左膀右臂。狄廷以左为尊,左昌王目答的地位,比右昌王更高一些。
“不过,不但这二人相互角抵,右昌王不服目答,就连炽舒和他,如今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为何?左昌王不是炽舒的叔父吗?听闻当初炽舒也是靠他才夺了皇位。”姜含元问了一句。
李仁玉见她似乎颇感兴趣,顿时来了劲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右昌王势力也是极大,拥者众多,左昌王对他一向颇为忌惮。当初之所以支持炽舒夺位,未尝不是想靠炽舒去压制右昌王。上回左光王死在天关之后,他余下的部属裂成两半,不少人只服目答,暗中投靠。将军你想,炽舒怎会不起芥蒂?”
姜含元颔首:“不错,这个消息很有价值。”
李仁玉得她称赞,很是欣喜,极力表忠:“只要能为将军效力,哪怕是微末之用,也不枉李某在狄廷的多年忍辱。”
姜含元笑了笑,又问:“听说三日后,这假冒皇子之人要到城郊举行祭天之礼?”
这消息满城早已传遍,李仁玉此刻听到她问,倍觉羞耻,因到时他便是祭官,称是后,又提醒道:“炽舒也会同去,到时城里城外戒备加倍,将军若是还没走,务必小心。”
李仁玉说完,她不再发声,望着窗外街景,仿若在想事,他便也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托大再坐回去,只站在一旁等着,不料片刻后,竟见她转脸回来说道:“到时我去。你想个法子,叫我可以接近些。”
李仁玉吃惊,慌忙阻止,“将军身份贵重,万万不可再去冒险!”
“你想法子便是,其余我自有数。”
她的语气并无咄咄逼人之势,却由不得人不从。
李仁玉只得应是,问来联系之法,随即匆匆离去。
第102章
三日后,祭礼如期而至。
清早,舆驾和仪仗从已改名晋宫的南王府内出来,去往南郊。
这是皇子流亡归来登基复国后的首次露面。虽是个临时搭成的班子,当中用来凑数的占了大半,文官有目不识丁者,武官有没摸过刀的,但衣冠和礼仪却都依着晋室从前的礼制而行。覆亡了的旧朝便如此粉墨登场,俨然重生。
先前已造势多日,及至新帝露面,道旁百姓终于亲眼见到了传言中那位神明转世能给世人消灾除祸的皇子。他高坐在舆车金帐当中,冕服加身,尊贵无比,民众未免先便生出敬畏崇拜之感,再一群预先排好的路人跳了出来,有作狂热之态引人高呼万岁,有跪在路边激动下拜乃至涕泪交加,氛围感染之下,其余人情不自禁也投入其中,纷纷跟着下拜。
理所当然,即便是神明转世如晋帝,也当奉北皇为尊。
炽舒车驾在前,目光扫过道路两旁那些下跪膜拜神色里透着虔诚的民众,在这个已被统治多年的地方,他头回看到民众如此顺服。这不是过去重压之下的逆来顺受。
果然还是只有晋人才懂如何去驾驭晋人,也总算没有白养陆康和李仁玉这帮人。他们不但拉起了人马,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魏国那女子必定希望速战速决,他自然不能让她如愿。他耗得起。除了利用崇山峻岭为障,设下重重防守,再让晋人打头阵,先去为他们那子虚乌有的皇帝而战。
这些乌合之众自是无法和魏军抗衡,但只要幽州全员调动,光是拖,就能拖垮对方。远袭最忌久战。待到姜含元疲于应对,到时,自己再以逸待劳,必将事半功倍。
今日的祭天场地也是陆康李仁玉这些人选的,说什么“圜丘祀天”、“方丘祭地”,祭天需在南郊选取合适之地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这些炽舒不感兴趣,叫他们自己看着办,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场面必须隆重盛大,天威压人,所以原本按制,场地周围百丈之内不得有闲杂之人,但今日,照炽舒之意,允许郡民靠近祭场中心观礼。
时辰到,鼓乐齐鸣。
炽舒坐于祭坛正北方位的尊位之上。他的四周,列着仪仗和参祭的众多官员,过去,则是等待献舞的三百乐生。大约数十丈外,则密密麻麻站了许多郡民。自然,为保证不出岔子,所有这些进入戒备范围内的郡民,事先全部经过遴选,要么家中有人从前就在替南王府做事,要么是如今那些晋官的亲眷,不但如此,还须持凭照,今日才能得以靠前。
今天场面之大,令炽舒感到很是满意。
陆康因这晋帝乃是冒名,疑皇子无生已死,近来沮丧无比,办事不像从前那样积极。这祭天大典之事,是李仁玉一手操办。
不得不说,这个李仁玉,虽没真本事,但做这种事还是十分在行。
炽舒收回目光,望向他一手所造的晋帝。
那人身着冕服,头戴前后旒冕,手持镇圭,正坐在他下面的位上,撞见他投来的目光,知是要自己上场了,慌忙站了起来。
此人本是荒山野庙里的一个普通和尚,每日只知念经打坐,突然摇身一变,做了皇帝,至今如在梦中,所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除了对着炽舒诚惶诚恐,其余场合,渐渐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此刻便照着事先得过的吩咐,面向西方,立于祭坛东南方向,等今日的主祭官右宰李仁玉主持完了繁冗的仪式,迈着方步,来到放置着牺牲、璧圭、缯帛等祭品的柴垛前,点燃积柴。
巨大的柱状烟火仿佛黑色游龙,从地面喷涌而上,朝天升腾。接着,祭酒官祭酒。再是献舞。
三百名身穿祭服的乐生列队等在旷野之上,闻声而动,跟随节奏开始踏着舞步,献上乐舞。
这样的场合,气氛本当庄严肃穆,从而达到借天威以震撼人心的目的。但因这复国太过仓促,连百官都是拉人凑数的班子,一时哪里能找到须接受长期训练方能掌握大型乐舞技巧的乐生。大多不过是当地读书之人,匆匆学了几日便赶鸭上架,开头还算齐整,进行过半,场面便凌乱了起来,左边的抬手,右边的伸腿,发现自己和近旁之人动作不一,又慌忙纠正,有些茫然无措的,干脆便停了下来,左右张望。场面顿显滑稽。
炽舒入目,有些不悦,望向李仁玉。李仁玉擦了擦额头的汗,慌忙朝手下之人丢去眼色,那人匆匆奔向靠最前的那群郡民。这些人事先得过吩咐,会意,便都下跪,带头高呼万岁。后面那些看不清前头如何场面的郡民听到了,不知何事,只也纷纷跟着下跪,一时,旷野之中呼声四起,总算将乐舞的尴尬给遮掩了过去。
炽舒面色这才稍霁。这时祭酒以爵杯盛着酒醴上前,将要进献皇帝,以表上天赐福之。那假晋帝接了,怎敢压炽舒一头,和祭酒一道,毕恭毕敬地转奉炽舒。
炽舒起身。
他接了酒,举起,唇虚虚碰了碰杯缘,作出饮酒状,随即递还——这时,旷野之中那来自万千郡民的呼声还未停歇,人人依旧叩首在地,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
空中陡然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黑线。
那是一支袖箭,破空而来,朝着中央的炽舒疾射而去。
他身边从前的那支亲卫,包括头领奴干在内,因那一趟长安之行,几乎折损殆尽。如今的人,虽不及从前得力,但依旧是好手。上位后,为防意外,无论走到哪里,他的亲卫,必定不离左右。今天也不例外。
但这支袖箭来得太过突然。
谁也没有看见它出自何方,是何人所发,它如幽灵一般,转眼便射到了炽舒的面前。待他左右之人发觉,反应过来,已是迟了。纵然众人奋不顾身朝他扑去想要救驾,却根本无法追得上那箭的速度。而炽舒此时正高高独立座前,周围之人低他半身,没有任何遮挡,他如靶子般显眼。
这时他的右手还端酒爵。那支袖箭离他不过数尺之距了。好在几乎是直面而来,在距他还有数丈之远,旁人未曾觉察之时,他便已入目。
他眼皮一跳,甩了酒爵,一把攥住离他最近的祭酒,将人拽到身前,一挡。那祭官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后背已然中箭,惨叫一声,当场倒地。
炽舒堪堪躲过暗袭,下意识抬眼,望向袖箭来的前方。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万万没有想到,又一支袖箭已从另个方向射至。
原来方才是有两箭从不同的位置几乎齐发。待他发觉,手边再无能够可以抓来替他挡箭的人,自己又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这第二支袖箭射中,只见他竟临危不乱,猛地抬起左臂,露出了袖下的铁爪,直接朝袖箭挥去。
“锵“一声,铁爪将袖箭格开。
袖箭飞了出去。
他虽接连避开了两支朝他射来的暗箭,但这一切,却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直到这第二支箭簇飞了出去,他的左右亲卫方拥到他的身前,周围人也才反应过来。
晋帝吓得第一个钻到案下,抱头不敢出来,剩下那些晋宫官员目瞪口呆,也是恐慌不已,怕自己遭池鱼之殃,也顾不上别的了,保命要紧,有的矮身趴低,有的朝无人的地方跑。
李仁玉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学晋帝的样,蹲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炽舒这时找被冲上来的亲卫护在了中间,险情解除,但他后背已是惊出一层冷汗。待惊魂稍定,他面露暴怒之色,猛地转脸,目光扫向方才那差点要了他命的第二支冷箭的发射方向,抬手指着,命伴他同行的右昌王立刻去抓刺客。
那里,正跪着那一大群被许可接近的郡民,好些人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的依旧俯伏跪地,有的直起身,茫然四顾。
姜含元和崔久乔装,就混在这一群人当中。二人各据一头。第一支袖箭是崔久所发,她紧跟着发了第二支。
可惜虽有李仁玉做了内应,还是没法携入更具杀伤力的大些的武器,只能暗藏袖箭,且距离也过远,发射后,等弩箭抵达炽舒近前,力道已是消减,速度也随之减慢,方给了他反应之机,竟被他用连在断臂上的铁爪给挡开了。
实在可惜!
不过,今天本来也没指望一定能刺杀成功。造出这样的惊险一幕,便算是达到目的了。
此刻再多留一瞬,便多一分的危险。
姜含元迅速收起袖箭,呼了声“刺客”。周围人方如梦初醒,又看见前方冲来大队手持利刃的狄兵,顿时乱做一团,惊叫声中,四散奔逃。
姜含元和崔久隔着人群对望一眼,约定撤退。她趁乱往预定好的西南方向迅速奔去。那右昌王带着手下几名都尉冲到了近前,很快,在无头苍蝇般乱跑的郡民当中留意到了这道背影的异常,立刻大声吼叫,召唤周围守卫全部追上包抄。
不料就在这时,附近临时马厩的方向,又起了滚滚浓烟。
今日两千骑兵随同炽舒出行,充作仪仗和护卫。举行祭祀之时,所有马匹都聚停在了那处。也不知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火点到处都是,又地处城外旷野,风中火势很快连成一片,马匹受惊,宛如洪水一般在头马的带领下冲出了临时所设的围栏。负责看守之人如何拦得住,眼睁睁看着马群朝着祭祀场狂奔而去,声势惊人。
场面顿时乱上加乱。祭场周围到处是奔马和惊慌逃散的郡民,追捕受阻。等到局面受控,马群也渐渐恢复秩序,方才发现的可疑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祭天以惊魂而收场。炽舒被亲卫护送着,迅速返回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