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才进府门,便有一名身着藏蓝衣袍的青年迎上来,道,“太子和太子妃今夜便要到裴府。”
在天敬殿的长阶上,李适成那会儿也没听见裴寄清和太子到底在说些什么,此刻乍听此言,便来了点精神。
他思忖片刻,问道:“那药你给出去了?”
“给了。”
青年如实答了声。
“好啊……”李适成走入厅堂内,才一坐下,便有侍女上前来奉上热茶,他接过来,端着茶碗没喝,却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裴府今夜怕是热闹得很。”
黄昏时分,风雪更甚。
太子与太子妃的车驾停在裴府门口,立在府门的裴寄清身侧还立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而在那妇人身边,又有一双相扶的青年男女。
“舅舅。”
戚寸心下了马车,瞧见大门口的裴寄清,便提着裙摆走上去,笑着唤了一声。
“寸心快来。”
裴寄清面露笑意。
“这是你表嫂。”他抬手指向一旁那穿着秋香色对襟长袄,鬓边斜插几根金簪玉饰的妇人,即便她今日施了粉黛,但在这檐下的灯火里,她弯弯细细的眉尖敛愁,面色也仍有些苍白,只是随着裴寄清开口,她还是扯了一下唇,行礼唤了声:“太子殿下,太子妃。”
她正是裴南亭的遗孀尤氏。
“表嫂。”戚寸心颔首唤道。
“这是你表侄女儿裴湘和表侄女婿苏云照。”裴寄清又指向那一对年轻男女。
身着荼白镶兔毛袄裙的年轻女子眉眼尚有几分英气,她的五官眉目与尤氏并不算想象,想来应是更像大将军裴南亭一些,只是此刻乌发云鬓,钗环叮当,仔细描摹过的眉毛柔和许多,更添几分柔美风姿。
而她身侧的男子剑眉星目,亦有一副好相貌,看起来彬彬有礼,十分和善。
“太子殿下,太子妃。”
裴湘面上几乎没有什么笑容,声音也极淡,但好歹礼数是极周全的。
戚寸心瞧着她,应了一声,在身侧谢缈牵起她的手,一行人往府里去时,她又不由多看了一眼那裴湘纤瘦挺拔的背影。
裴湘穿着荼白的衣裙,戴着珍珠钗环,鬓边还有小小一簇白色簪花,看起来便仍像是未脱素服。
府中宴席已经备下,几人在桌前坐下,裴寄清满面笑意,他端起酒杯,不由感叹,“这府里已经许久不曾像今日这样热闹过了。”
戚寸心端起酒杯,一时尤氏和苏云照也都端起了酒杯,谢缈没什么动作,她便伸手拿起他的酒杯递到他面前。
谢缈看了她一眼,还是乖乖地端起酒杯。
裴寄清瞧见这一幕,不由笑了一声。
但桌上仍有一人未动,裴湘坐得端正,却垂着眼瞧着面前的酒盏,或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抬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裴寄清,慢慢端起酒杯,却又忽然手腕一转,酒液洒了一地。
“既是如此热闹的家宴,想来父亲也应该尝一尝这酒的滋味。”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气氛有一瞬凝滞,还是裴寄清率先打破沉默,“是,这酒,理应先敬南亭。”
话音落,他杯盏里的酒液也倾倒在地上。
“湘湘……”苏云照在一侧,轻声唤她。
或见她侧过脸来看他,他便朝她轻轻摇头。
裴湘收回视线,也不让身后的侍女动手,自己拿过酒壶来斟满一杯,随后便端着酒杯朝谢缈与戚寸心微微低首,“裴湘敬太子,太子妃。”
她说罢,便仰头饮尽。
或因她儿时常是在绥离边关裴南亭的身边待着,沙场军营常是她待的地方,纵然她此刻一身锦缎绫罗,环佩叮当,却仍有别于长在深闺中的其他贵女,身上总有一种洒脱果敢的气质。
看似热闹的家宴,桌上明明是氤氲热雾的珍馐美食,却偏像是一宴满寒冰,教人一时难以下筷。
戚寸心朝她点了点头,抿了口酒,放下杯盏又去看身侧的谢缈。
他倒是没什么表情,这桌上怕是也只有他一人如此闲适,一筷子又一筷子地替她夹菜。
“太子与太子妃真是鹣鲽情深。”
苏云照瞧见这一幕,或是又听到他们二人腕上的铃铛响,便笑着道:“便是连定情之物也与众不同。”
他也算是打了个圆场,令这家宴冷下去的气氛一瞬又回暖许多。
“你是喜欢这颗铃铛,还是铃铛里的虫子?”
谢缈嗓音清泠,并未抬眼看他。
苏云照一愣,也不知为何他后背添了些寒意,他随即面露惊诧,“这铃铛里……还有虫子?”
“你想看吗?”谢缈唇畔笑意浅薄。
“不敢不敢。”苏云照有些尴尬。
尤氏像个局外人,坐在桌前也只是摸着手里的一串佛珠,很少会吃些什么,只有在裴寄清举杯的时候才会随着端起杯子来抿上一口。
自第一杯敬酒过后,裴湘也再未开口多说些什么,她只是静默地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
虽然论辈分,裴湘是谢缈的表侄女,但论年纪,她却是比谢缈还要大上三四岁的。
约莫在三年前,她便嫁到了新络苏家,她母亲尤氏的娘家也正好在那儿。
“湘湘,别喝了。”
苏云照皱了眉,低声劝。
“这不正是喝酒的时候?我此时不喝,什么时候喝?”裴湘躲开他的手,又饮下一杯酒。
裴寄清那一张面容再难维持些什么笑容,却仍温声道:“你如今既已有了身孕,便该更爱惜自己。”
尤氏在一旁瞧着裴湘,也是欲言又止。
“我爱不爱惜的,祖父何必在意?”
裴湘放下酒盏,自始至终只是低着头,也没看裴寄清。
“裴湘……”
尤氏蹙眉。
“反正祖父心中,你唯一的亲生儿子,我的亲生父亲,乃至于我裴家任何人,都远没有太子殿下一人重要,不是吗?”
裴湘许是喝醉了,她鬓发有些被汗湿,却不知为何面色也越发苍白,她轻抬眼帘,看向戚寸心身侧的谢缈,“小叔叔,你说我父亲的死,究竟应该怪那李成元,还是你们谢家人?”
“裴湘!”
裴寄清的面色稍沉,“此事又与太子何干?”
或见谢缈神情寡淡,始终懒得抬眼,裴湘轻笑一声,囫囵咽了口酒,她身侧的苏云照忙低声劝她,“湘湘,不要说了。”
“你就不恨谢家人吗?”
裴湘却转而看向戚寸心,她扯出一抹笑来,“我听说,你的祖父和父亲亦是受李成元构陷而含冤被斩,一个李成元,害了你戚家,便连我祖父是当朝太傅,他都能害了我父亲裴南亭?太子妃,你相信这些事只是一个李成元便能做到的吗?”
这厅堂内一瞬静谧无声。
庭内积雪压断枝叶的声音显得有些清晰,寒风裹挟着纷飞雪花落入门槛在地上融化成一滩水渍。
戚寸心看向那面色苍白,眼眶泛红的年轻女子,“该是谁的过错就是谁的过错,为什么一定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就因为一个姓氏?”
“太子殿下,太子妃见谅,湘湘她这是喝醉了……”尤氏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
“表嫂,没事。”
戚寸心倒也能够理解裴湘的心情,她朝尤氏摇了摇头,又说,“您坐下吧。”
这顿家宴到底是令人食不知味,若非是苏云照打圆场,怕是裴寄清便要早早地丢筷下桌。
裴湘又安静下来,同她母亲尤氏一样坐在桌上垂着头不说话。
谢缈慢悠悠地在戚寸心碗里堆小山,好像分毫不将这宴上的闹剧放在心上过,只是一手撑着下巴瞧着戚寸心吃饭。
戚寸心偶尔同裴寄清说上两句话,又忙着吃谢缈夹给她的菜,但这会儿她才吃了口碗里的鱼肉,伸手要端酒杯时,却被坐在她另一边的裴湘忽然拿走,换成了她的空杯。
她转过脸,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裴湘鬓发湿润,额头已经有了些细微的汗珠,而她底下的衣裙不知何时竟已被殷红的鲜血染红一片。
苏云照正在替裴寄清添酒,并未注意到他身边的妻子裴湘的动作。
戚寸心才要说话,却见裴湘朝她摇头。
“云照。”
她忽然唤了声自己的丈夫。
“湘湘!”苏云照才状似不经意地瞧了一眼戚寸心空空的杯盏,乍听裴湘唤他,他便转过脸,一瞬瞧见裴湘裙摆上殷红的血迹。
他面色大变,匆忙放下酒壶,俯下身便要去将她抱起来,但就在这一刹那,她荼白的衣袖间一把短匕乍现。
锋利的刀刃刹那刺进他的胸口,殷红的鲜血溅在她苍白的面容。
苏云照瞳孔紧缩,满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妻子。
“我给过你机会了。”
她的眼眶里滑下泪来,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神情是冷的,“可你不珍惜。”
第47章
苏云照双目大睁,眼瞳却已失焦,他重重摔倒在地,殷红的鲜血淌出来,尤氏惊声尖叫,可她瞧见裴湘泛白的指节扣着桌角强撑着站起身来,于是灯火照见她那一身荼白袄裙上触目惊心的红。
尤氏当下也顾不得害怕,忙上前去扶住自己的女儿。
“快叫人去请大夫!快!”裴寄清的面色也是一变,忙对那老管家道。
戚寸心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裴湘将那把刀插进苏云照的胸口,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始终萦绕在她的鼻间,她呆住了。
“湘湘,湘湘你这是怎么了……”尤氏哽咽的哭声压抑不住。
戚寸心被身侧的谢缈牵住手被动地跟着他站起来时,她才勉强回过神,伸手便去端起那杯被裴湘换过去的酒。
其中酒液清澈,不见分毫异样。
“有毒?”戚寸心看向被尤氏扶着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的年轻女子,她的脸色惨白,额头满是细汗。
若非有毒,裴湘何必用自己的空杯换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