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那样一双懵懂的眼,骤然望见面前少年微红的面庞,她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乍见他这样近的脸,也许是还没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梦里是彩戏园地下看台的栏杆,他离她就像此刻这样近。
而此刻谢缈凝望她的眼睛,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唯有窗棂外偶有簌簌细雨点滴作响。
气息近在咫尺,他的鼻尖轻蹭到她的鼻尖,耳廓不知何时已经染上薄红。
他一下坐直身体。
隔了片刻再去看她,却发现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再度沉沉睡去。
丹玉与徐允嘉得了柳絮递来的消息后便守在紫央殿外的廊上,乍听殿门打开的声音,他们齐齐回头,便瞧见披着玄黑披风的少年从殿门内走出来。
“殿下您可是发热了?”
丹玉在檐下的灯火里,望见了他脸颊的薄红,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少年抬眼轻睨他。
“……”丹玉一下低头。
“去大理寺见柯嗣。”
谢缈说着,便接了柳絮递来的纸伞,走入廊下的淋漓雨幕。
太子车驾出宫,东宫侍卫府的人随行。
夜里正落雨,街道的地面是湿润的,空气也有几分潮湿的草木味道,谢缈从马车上下来时,大理寺卿卢正文早已领着他手底下的官员守在大门处。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卢正文与一众官员下跪行礼,齐声道。
随即一众人簇拥着太子朝大理寺的监牢中去,卢正文小心地跟在太子身侧,说道:“无论臣等如何审问,柯嗣始终咬定了那个死去的京山郡富商就是彩戏园的东家。”
“问过我二哥了?”
谢缈言语简短。
“二皇子那边将当初买卖彩戏园的依据契约都差人送过来了,臣已经查过了,那些东西都没有问题,二皇子的确是将彩戏园卖给了一个叫做贺久的人,后来是这个贺久将彩戏园又转卖给了那个京山郡来的富商。”
卢正文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查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又递上了二皇子那边送来的契约收据。
谢缈随手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纸上的数行字,最终目光停在“贺久”二字上,随后便将东西丢给徐允嘉。
“贺久你查了?”他淡声问。
“禀殿下,这贺久是北魏来的,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怕是也只能通过涤神乡去查。”卢正文擦了擦额角的汗意。
监牢内常是阴冷的,光线也很是晦暗,也是此番太子将临,卢正文才命人在审讯厅内多架几盆火,将这厅内照得亮堂堂的。
柯嗣一身囚服,浑身是伤,再不是那夜彩戏园地下,光鲜亮丽的总管事。
谢缈一撩衣摆,在丹玉抬过来的太师椅坐下,抬眼扫过柯嗣乱发下的那张脸,他没有多少血色的薄唇微扬,“听说你几番尝试自尽都不成?”
“太子殿下聪慧谨慎,派东宫侍卫时时刻刻守在我面前,防着外头的人来杀我灭口,也防着我自杀。”
柯嗣说话时牵动着肺部也有了些浑浊的气音,“我柯嗣何德何能,竟要太子带着伤,亲自驾临这样的地方来审问,彩戏园的东家是谁,我不是已经交代过了吗?”
“你以为你一口咬定是他,我就会信你?”
谢缈接了丹玉递来的一碗热茶,热雾顺着碗沿上浮,衬得他眼眉极淡。
“一定是罗希光手中掌握的证据并不足以证明彩戏园有第二个东家,不然太子也不会来此地,来问我。”
柯嗣猛烈地咳嗽几声,声音变得更为嘶哑了些,“如今彩戏园都没了,我在太子手中更难逃罪责,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太子为何就是不信?还是说,太子殿下您是希望我现编出另一个东家来,才能令殿下满意?”
“柯嗣,那京山郡来的一个富商如何能有这样的本事?你以为你咬定是他就没事了?”卢正文坐在另一侧,厉声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如今秦越也已经下狱,他一个卧蛇岭的山匪寨主,如何逃到这月童城,又是如何成为彩戏园的外门管事的,你难道会不清楚?”
卢正文面容肃冷,“他已故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你还要本官提醒你,你与他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柯嗣听见卢正文此言,果然神色有一瞬僵硬,他蓦地抬眼,仔细观察着卢正文的神情,似乎仍然很是怀疑,“前夜在我出面之前,我已让人递了消息给他,让他离开。”
“柯嗣,你别忘了是谁带殿下与徐家两兄弟入彩戏园的,你会想不到他们能顺利进入彩戏园,未必不是你姐夫秦越的故意相帮。”
徐允嘉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陈述事实。
柯嗣忽然沉默下来,这审讯厅内几盆火烧得正旺,在架子上迸溅出火星子来。
半晌后,他才开口:“他都说了?”
“说什么?”
谢缈将茶碗放到一旁,“说他背后的人是右都御史李适成?”
“他果然说了。”
柯嗣仿佛到这一刻一双眼睛才彻底暗淡下去,面如死灰。
“看来你和你的主子留着秦越这个李适成的眼线,便为的是在今日彩戏园地下之事败露时,有个替罪的人。”
面色苍白,神情恹恹的少年被丹玉扶着站起身来,迈着轻缓的步履走到他的面前,一双沉冷的眼眸打量他片刻,嗤笑了一声。
“太子因何不信?”
柯嗣紧盯着眼前这少年,“我姐夫既已下狱,想来我那可怜的外甥女也已被太子殿下的人所掌控,殿下既已查到这一层,为什么还是不肯信?”
“真是李适成?”
谢缈轻睨他。
“确是李适成。”
柯嗣闭了闭眼,咬牙道。
可是下一瞬,只听长剑自剑鞘抽出的铮然声响,剑锋毫无预兆地刺穿柯嗣的肩臂,鲜血迸溅出来,柯嗣经受不住,目眦欲裂,高声惨叫。
“是吗?”
少年握着剑柄微转手腕,任由剑刃碾碎他伤口之间的血肉。
柯嗣痛得厉害,一双眼睛已经憋红,他剧烈地喘息着,明明是被绑在木架子上动弹不得的,但他另一只手中却偷偷攥着一颗钢珠。
丹玉反应极快,上前用剑刃抵开那颗被柯嗣借由内力弹出的钢珠,又朝他胸口打了一掌。
柯嗣吐了血,却不知为何,再度迎上面前那少年一双寡冷的眼瞳时,他忽然笑起来,笑声逐渐放大。
他满嘴都是血,一双阴鸷的眼却紧盯着谢缈:“殿下,此人最好是李适成。”
“您不该再往下查了,否则,您是会后悔的……”
他的笑容恶劣,意味深长:
“再往下,也许就是您的舅舅了。”
第61章
九璋殿内。
“卢正文递上来的折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延光帝谢敏朝端坐在御案后,打量着站在殿中的少年,“但朕看你似乎还有疑虑?”
“依父皇之见,彩戏园背后之人是李适成吗?”谢缈站在下首处,神情平淡。
“种种铁证,皆指向他。”
谢敏朝眼底带有几分浅淡的笑意,却并不说是与不是,只是拿了手边的奏折朝他展示。
谢缈却只平静地盯着坐在龙椅上的谢敏朝片刻,他忽而扯了扯血色极淡的唇,“儿臣……亦无异议。”
眼睫微垂,半遮了他那双犹如深潭般的漆黑眼瞳。
待谢缈转身朝九璋殿外走去时,谢敏朝端起太监总管刘松递来的茶碗,于氤氲的热雾间,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静默地瞧着那少年的背影。
他面上再不剩多少笑意。
紫棠色的衣袂拂过门槛,谢缈走下白玉阶,徐允嘉与丹玉二人便迎上去,齐声唤:“殿下。”
“我娘子呢?”谢缈开口。
“太子妃已经在皎龙门了,就等着太子您过去。”徐允嘉恭敬地答。
谢缈应了一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
丹玉犹豫了片刻,小心地看了一眼谢缈的侧脸,还是忍不住说道:“殿下,臣觉得那柯嗣只不过是狗急跳墙,知道自己要死了,临了便逮谁咬谁,他提及裴太傅,应该是想乱您心神,想要您与太傅之间就此生出嫌隙。”
“卢正文没有将柯嗣最后的那句话上报,便也是基于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都无法证明此事与裴太傅之间有任何关联,殿下,臣也以为那是柯嗣故意为之。”徐允嘉接话道。
“这些都不重要。”
谢缈那一张面庞上并看不出多少异样,也许是思及方才在九璋殿中谢敏朝的神情举止,“重要的是我父皇怎么想。”
谢敏朝要谢缈彻查彩戏园,为的是要揪出李适成这个言官祸首,可谢缈并不会如他所愿,只查出一个李适成便罢。
柯嗣最后的一句话将太傅裴寄清拉下水,这究竟是彩戏园背后那个真正的主人为了阻止他查下去而故弄玄虚的手段,还是谢敏朝的警告?
为了替那个人收拾烂摊子,谢敏朝也算是用心良苦。
“你觉得舅舅真的会参与到彩戏园的事情里吗?”在出宫的马车上,戚寸心坐在谢缈的身侧,轻声问道。
“他不会。”
谢缈语气清淡。
裴寄清是什么样的人,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谢缈更了解他。
他可以为了他眼中的家国耗空自己的大半生,也能忍下绥离战败后紧随其来的丧子之痛。
裴寄清该是最厌恶那些在失地未收,江山未固的境况下种种醉生梦死的行径的,彩戏园里的那些勾当,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我也觉得舅舅不会。”
戚寸心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裴寄清会牵扯其中,但耳畔是马车行进的辘辘声响,她也不知为何,在透过帘子迎面袭来的清风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凛冽的寒意。
今日戚寸心要去玉贤楼见枯夏,而谢缈则要去裴府见裴寄清,他们二人皆身着常服,也并未大张旗鼓。
马车在玉贤楼前停下,谢缈将一枚金玉令塞入她手中,“侍卫府的人在暗中跟着你,若遇险,将这个交给徐允嘉。”
“我知道了。”戚寸心点点头。
谢缈轻瞥她的面庞,随即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髻,“去吧。”
但戚寸心还未起身,却听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公子,公子我是徐山岚!”
在外头的子意适时掀开车帘,戚寸心抬眼便瞧见了站在马车旁歪着头看过来的徐山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