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天色暗淡下来,夏夜的风穿梭于树荫枝影,吹得檐下灯笼也随之轻微晃荡,身着烟青衣袍的少年牵着一个姑娘的手,按着她的肩在回廊的廊椅上坐下,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她衣袖的褶皱,“娘子在这里等我。”
“缈缈……”戚寸心想起来,可他偏又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裴湘不会有事。”
他的嗓音清冽沉静,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他一伸手,徐允嘉便送上一个油纸袋,里头装着沾了糖霜的樱桃果。
子意与子茹守在戚寸心身边,看着谢缈站直身体,走到对面亮着灯的屋子里去。
徐山岚好像从来不曾这样焦急过,他也想跟上去,但在他跑过去的刹那,那道门已经关上了,他只得趴在外头听。
屋内被倒挂在横梁上的一男一女被蒙着眼,嘴里也塞着布,乍听门开的声音,或察觉轻微的风拂面,他们两人便“呜呜呜”地发出声音,用力挣扎。
谢缈看了徐允嘉一眼。
徐允嘉当即领会,在谢缈一撩衣摆坐在太师椅上的同时,他抽出一柄匕首来,毫不犹豫地割破了那中年男人的手腕。
男人叫不出来,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疼痛之下,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淌了满手,在此间静谧的境况之下,他甚至能够听见血珠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一名侍卫上前将那男人嘴里的布条摘下,那只穿着单薄里衣,因倒挂而涨得通红的脸看起来十分狼狈,口舌得了自由,他便立即叫嚣着,“哪里来的宵小,竟敢绑老子?你们可知我苏家和月童裴家,当朝太傅是结了亲的!你们还有王法吗!”
徐允嘉长剑出鞘,剑柄重重打在男人的侧脸,打掉了他几颗牙,和着满嘴的鲜血吐出来。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他旁边妇人嘴里的布巾也被取下,听见他的惨叫声,妇人便惊惶地唤他。
谢缈靠在椅背上,把玩着那枚犹如细竹节般的白玉剑柄,不紧不慢,“很遗憾,我们这些人正好与裴家有仇,你这么说,只会死得更快。”
男人此前的气焰早因这么一下而被彻底按灭,他浑身抖如筛糠,好像到此时才终于察觉到几分刺骨的杀意,他少了几颗牙,说话都有些漏风,“公子,公子误会啊,裴家这门亲我苏家倒不如不结!那长房的少夫人裴湘就是个毒妇!她不但亲手杀死了我云照侄儿,还霸占了我苏家长房的所有产业,成了我苏家的家主,我苏明瑞怎能不恨啊……”
“是吗?”
谢缈打量着那男人鼻青脸肿,满嘴是血的模样,“这么说,苏二爷和我们倒也算得一路人了?”
“是啊公子!”
苏明瑞被蒙着眼,并不能看到说话人的模样,只能循着声音的方向,“我知道,这裴湘是太傅裴寄清唯一的孙女儿,你们来新络,可是为了寻她?”
他小心翼翼试探的结果,便是冰冷的刀刃轻轻贴在脸上,轻轻擦过他的皮肤,他吓得不轻,当即什么也不敢问了,连忙失声说道,“公子,公子息怒!”
“公子若是那位的人,那与关家寨便该是一路人,怎么我们夫妇二人诚心与关家寨合作,却到底落不着个好?”那妇人只听见苏明瑞惊惧的声音,便叫喊道。
关家寨。
倒是不太意外。
谢缈不动声色,却听那妇人又道,“公子若不信,大可以去关家寨找关浮波关娘子!”
“裴湘那个贱人,她连自己的丈夫都杀得,如今还要霸占我们家的产业,逼得我夫妇二人一点儿好处都捞不着,如今这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
“你们就不怕裴家?”
谢缈站起身来,指腹在白玉剑柄上轻轻一按,纤薄如柳叶的剑刃便刹那抽出。
“我们有什么好怕的?事情都是关家寨做的,我们咬死了不知道,裴家总不能冤枉人吧?”那妇人竹筒倒豆子似的。
谢缈扯唇,此间昏黄灯影之下,他一双漂亮的眸子似乎总压着几分黑沉沉的颜色,只朝前走了几步,纤薄的剑刃轻抵那妇人的脖颈,刹那便添一条血口子,“算盘打得响,可惜,人却蠢得很。”
“苏二爷,你好像还有些话没说。”他瞥向一旁的中年男人。
苏明瑞抿紧嘴唇,喉咙紧张得吞咽,却没说话。
“东西呢?”谢缈眉眼微扬,看向一旁的徐允嘉,他的语气平添几分轻快。
苏明瑞和他的夫人都被蒙着眼睛,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他们二人的伤口处钻了进去。
不能视物,于是身体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们二人惊声尖叫,被那种血肉碾碎的声音折磨得痛苦难当。
戚寸心听到了,她一下站起来,便见趴在门口的徐山岚踉跄后退,一下摔下石阶,与此同时,那道门开了。
里头的灯影铺散出来,少年轻睨一眼摔在几级石阶底下的徐山岚,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从阶梯上下来,月辉照见他冷白的侧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痕,明明是那样漂亮无害的容颜,却因这点滴血色平添几分诡秘阴郁。
他才走上对面的木廊,只是迎着那个姑娘的目光,他却蓦地停了下来,在檐下的灯火如此相近的映照下,他垂下眼睛,纤长的睫羽落了片浅淡的阴影在他的眼睑,令人并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在看自己衣摆上,手指间沾染的血迹。
脚步声临近,他蓦然对上她的眼睛,他静默地打量她,却见她从衣袖里抽出来一方帕子,她一言不发,替他擦干净手上的血污。
他却忽然握住她的手,嗓音冷静平淡,“抖什么?”
“没有。”
她抿了一下唇,低眼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指节,下一瞬,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抬起头迎上他的眼睛。
少年眼底是晦暗的阴影,暗藏的阴戾锋芒仿佛都因她掌心回握而贴近的温度而逐渐消融。
“骗子。”
他微弯眼睛,轻笑一声。
第82章
苏家二爷苏明瑞为从裴湘手中夺掌家权,不惜以苏家船货行为筹码与关家寨的关浮波做交易,苏家的船货行交给关家,关家便替他们除掉裴湘。
早在戚寸心与谢缈到新络的前五天,裴湘就已经失踪了,而今日,便是苏明瑞与关家人约好签契的日子。
关家寨在新络的孟婆山上,新络在南黎耳熟能详的一个传说里,是孟婆的故乡,而孟婆山上有一倒悬瀑布,自山顶往下四季长流,汇入犹如碗状的山涧泉水里,那泉水被当地人称作“一味尘”,据说是孟婆熬汤不可或缺的一味引子。
这样的传说没头没尾,无从求证,但关家寨却借此自诩孟婆后人,常年霸占涧泉“一味尘”,并大兴鬼神巫医,言他们虽身在阳间是肉身凡胎,却能凭此孟婆血脉与阴间鬼魂对话。
这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却总有一些蒙昧之辈笃信关家寨巫医治人,短短数年,便是这些人不断抛出金银财物使一个穷寨子迅速壮大,近年来已与新络苏家不相上下。
关家寨的人性子怪,脸上总是涂几道或红或白的彩墨,此时领路的也是一言不发,路过一味尘时,瀑布水泽弥漫,清泠水声不断,如雾一般轻拂人的面颊,点滴都淌入底下碗状的深潭里。
苏明瑞与他夫人王氏跟在后头,一路上山已是口干舌燥,忽有水气拂面,他们二人便不由望向那一潭清泉。
泉水畔是自然堆砌的形状各异的怪石,却不知为何在那些怪石前摆着不少香炉,燃尽的香灰漫出炉,散落在细草间。
“一味尘的水可喝不得。”
领路的青年回头瞥了他二人一眼,嗓音颇有几分粗粝,“我们关家寨的人死了,骨灰都会洒在里头。”
他只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便令苏明瑞夫妇汗毛倒竖,双腿打颤,但他们回头,对上仆人打扮的徐允嘉等人的眼睛,想起昨日钻入血肉的疼痛,他们又只得煞白着脸,什么话也不敢说,相扶着往前走。
与此同时,戚寸心与谢缈已赶至孟婆山下,当初宗庙祭祀,关浮波已经见过戚寸心的模样,而今谢缈的画像怕是也已经到了她的手里,他们自然不能冒险上孟婆山。
“哥,你功夫又不好,去了也没什么用啊,万一给徐允嘉侍卫他们添了麻烦就不好了。”徐山霁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的兄长徐山岚,“公子不是说了吗?关家寨是不敢轻易杀裴湘小姐的,这应该只是他们骗苏明瑞夫妇交出苏家船货行的手段。”
提及谢缈,徐山岚便好似是被昨夜隔着薄薄窗纱瞧见的蛊虫钻入血肉的一幕给刺了一下,他恍惚抬首,望见那少年月白的衣袂。
昨夜沾血的那张脸,此时却是眉眼明净,透着几分冷感。
“殿下。”
徐山岚站起来,他喉咙有些泛干,“关家寨盘踞孟婆山上,寨中足有数百人之多,单凭徐允嘉侍卫他们,怕是不能救出裴湘小姐,臣请命,请公子让臣快马去找吴韶带兵过来。”
“此时去找吴韶,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太子尊驾已到新络?那京山郡的事还怎么能够暗中查探?大公子,你不会不知道殿下与太子妃如今的处境多有艰难。”
子意皱了皱眉,上前说道。
谢缈一开始决定与吴韶兵分两路,便是想尽快抵达京山郡查清北魏枢密院密探羽真奇与枯夏之间的关联,查清北魏枢密院派出羽真奇到南黎来的真正目的,若此时放任徐山岚去找吴韶快马加鞭赶至新络,只怕太子车驾与随行的崇光军未到,那些蛰伏于暗处四处搜寻谢缈与戚寸心踪迹的亡命徒便先赶来取他夫妻二人的性命了。
“可裴湘……”
徐山岚神情有几分颓色,他坐下去,一时什么话也没有了。
他只是忽然恍悟,太子派徐允嘉等人去关家寨并非是为救裴湘,而是借苏明瑞与关家寨交易船货行一事,探关浮波的底。
身为人臣,他自是不能让储君以身犯险,可裴湘的安危又当如何?
“缈缈。”
戚寸心回头看了徐山岚一眼,“关浮波真的知道这件事吗?”
关家寨不该有那样的胆子动裴湘,至少如今裴寄清身为太傅,是朝中重臣,即便是关浮波背靠晋王谢詹泽,她应该也没有这个胆子在此时与裴家对上。
她远没有这个能力与裴家作对。
谢缈闻言,不由看向身侧的这个姑娘,片刻后,他眼眉微扬,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算作安抚。
铃铛细碎的声音透着几分清脆,红绳的颜色更衬他腕骨苍白。
暮云天边,一片金色霞光蔓延流转,对面的孟婆山上树高林深,满目青黑,少年静默地坐在林中石上,夕阳余晖在他衣袖间遗留几分浅金的色泽,直至对面山上忽有群鸟惊飞,扑翅鸣叫,他才一瞬抬眼。
不多时,竹林中平添了些响动,数道身影出现在林中时,子意与子茹本能地摸向腰侧的银蛇弯钩,但瞧见从阴影走出的那人的面容,她们才松开手。
“公子,关浮波一月前便已外出,今日见了苏明瑞和王氏的,是关浮波兄长的儿子关天璧,我们去时,走的也不是寨子正门,而是从小路被引上去的,而关天璧警惕,身边有能人相护,我们并未轻易动手。”
徐允嘉忙禀报道。
“还有,”
徐允嘉小心抬头,“关天璧说裴湘小姐两日前就已经死了,尸体是在一石洞内火化的,我去查探过了……”
他说着,便将一枚玉镯,以及几片残损的衣料取出来,“这是在石洞中发现的,据关天璧所说,裴湘小姐的骨灰,已经……撒入一味尘里了。”
“不会的!”
徐山岚才见徐允嘉手中的玉镯便是瞳孔一缩,下一瞬他站起来,“一定是那关天璧在哄骗苏明瑞!”
“对啊,咱们也没见到裴湘小姐的尸骨,万一是那关天璧胡诌的呢?”徐山霁忙去扶住徐山岚。
戚寸心一时也有些心乱,即便如今瞧见徐允嘉捧回的玉镯是她曾在月童时,便在裴湘的腕上见过的,但要以此去推断裴湘已死……她本能地不愿相信。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迎面而来的清风阵阵拂面,却有种微刺的寒凉,她抬眼瞧见对面孟婆山上红白两色的布幡随风摇摆。
她强迫自己冷静些,“现在只有抓住关天璧,我们才能知道湘湘到底是死是活。”
“关天璧少年时便在新络城中犯过人命案,此后被关浮波拘在关家寨三年不得而出,即便后来关浮波不再限制他,他自己也变得深居简出,不常下山了。”徐允嘉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如实道出。
关浮波一生未嫁,膝下也无一儿半女,而关天璧的父亲早逝,关浮波对待关天璧,便如亲子一般疼爱,便连她放到关天璧身边的那个护卫,也是功夫不低的能人。
“子意。”
戚寸心想了想,忽然回过头,“后日就是关家寨的月坛会?”
“是。”
子意不明所以,却仍点了点头。
月坛会是关家寨每月一次的集会,那些笃信关家寨巫医的百姓都会在这一日上孟婆山观一味尘,上供孟婆,求巫医治病。
“想在月坛会做文章?”谢缈只听她这样一句话,便猜出她的打算。
“嗯,这些年关家寨积累的香众不在少数,如果在月坛会上添些乱子,闹得大些,关家寨那几百口子人总有疏于防备的时候,我们混在其中,也许能找到些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