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怎样才算作是恨?”戚寸心却反问他。
“如你与你兄长一般,投靠北魏?”
“难道姐姐还对这烂透的南黎,心存希冀?”
殷碎玉不解,“南黎朝堂内这般自杀自斗的可笑行径,难道你还没看透吗?伊赫人兵强马壮,入关已有三十多年,北魏攻占南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你我都该顺应时局。”
“顺应时局?”
戚寸心摇头,“若我还在东陵,若我还只是万千百姓中的一人,我或许会相信你今日所言,可往缇阳的那条路上,你不是没见过北魏官差是如何对待汉人的,你那时也差点因此而死,若伊赫人真的占了南黎,这天下彻底成了外族人的天下,你以为他们又会如何对待我汉人百姓?”
“我义父之名,想来姐姐也听过,他最是主张给予汉人与伊赫人同等的地位,轻视只是暂时的,将来天下大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殷碎玉认真地说道。
戚寸心只觉得这话听来好笑,伊赫人歧视汉人三十载未改,北魏皇室尚且如此,纵然乌落宗德有心,他也无力。
而殷家这对兄弟从来只有眼前的家仇,并不关心其他汉人如何,但说到底,他们的父亲的确死于南黎的党争,而他们也不过是万千汉人疾苦中最无奈的一种。
“姐姐,你救过我,所以今夜,我理当救你。”
殷碎玉的目光停在她身后,莫名有些冰凉,“但他必须死。”
戚寸心闻言便下意识地伸展双臂挡在他的面前。
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怜,殷碎玉没见到她身上有什么作为南黎太子妃的尊荣,一张脸被细草割破几道血痕,乌黑的发髻凌乱,沾着湿润的露水,她满掌都是未干的血迹,连身上烟青色的棉布裙也沾染了不少脏污血迹。
“姐姐,你看你跟着他又能得到什么?”他打量着她的脸,语气慢吞吞的,“他的父皇与皇兄都想让他死,你在他身边,你也会死。”
戚寸心已见他身后的黑衣人已经抽出一柄长剑来,那剑锋寒光凛冽,她瞳孔微缩,却仍旧挡在昏迷的谢缈身前,未曾挪动半步。
她分明看清远处有火光再现,也许是兰涛等人近了,她再度看向眼前这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回头,也望见了那片朦胧的火光。
很快,他们就要过来了。
再回头时,他却见戚寸心竟已回过身去努力地将昏迷的谢缈扶起来,他的神情变了,身侧的人已经举剑横在她脖颈间。
那样近,再近半寸便能划破她的脖颈。
“姐姐,我说过了,你只能自己走,你带着他,是走不了的。”殷碎玉淡声强调。
戚寸心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刃,下一刻,她却忽然抬手,以手中钩霜的剑锋指向他。
“住手!”
殷碎玉有一瞬怔忡,见护卫的剑锋要贴近她的脖颈便当即阻止。
钩霜带血,血腥的味道几乎令他有些胸闷。
他望见那姑娘的一双眼睛,竟比剑锋还要冷。
“殷碎玉,要么,你就当我从没救过你,也不必施舍给我你的这份善心。”
她脸色苍白,眼眶微红,神情却如此坚定:
“反正我与太子生死一处,绝不离心。”
第97章
殷碎玉不能明白,明明戚寸心与他一样,至亲同样死于南黎的党争,可她为什么还要与这南黎的太子在一起,甚至甘愿与他同生共死?
谢繁青曾在北魏为质,若非南黎还有裴寄清在他身后,他回到南黎也是孤立无援,他原本就不是谢敏朝心爱的儿子。
她在他的身边,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姐姐,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殷碎玉朝她摇头。
“可你为什么要为难我?”
“很为难吗?”
戚寸心仍旧紧握着手中的钩霜,忽然问,“碎玉,是哪两个字?”
“散碎飘零骨,随风作玉尘。”
殷碎玉不知她为何忽然转了话锋,却仍旧温声答。
“这是你父亲为你取名时的意思吗?”戚寸心却问他,在他发怔的刹那,她又问,“他希望你在这乱世中随风且去,哪怕是以汉人之躯,投靠北魏?”
当然不是。
千仞洒来寒碎玉,一泓深处碧涵天。
这才是殷如文当年为他取名碎玉的本意,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持有这一身的清正之气。
可殷碎玉,已经忘却很久了。
“你要恨谢氏,恨南黎,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正如你无法改变我,我也无法改变你,南黎确有沉疴顽疾,但相较于歧视汉人的北魏蛮夷,我更愿意努力拔除南黎的腐骨之毒,只有汉家天下,才是中原汉人的家。”
戚寸心望见越来越近的火光,她回头再看向眼前这少年,剑锋指着他,“我已经没有时间听你的劝告了,你要怎么做,都随你。”
她话音才落,便转瞬放下剑,躲开那名护卫横在她脖颈间的剑刃,扶着谢缈往月华照不见的浓黑处去。
“小公子,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另一名护卫瞧着他们二人,一时有些着急。
殷碎玉侧过脸,望着那姑娘单薄瘦弱的背影,她明明已经被昏睡的少年压得步履踉跄,行走艰难,却仍旧尽己所能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杀了谢繁青。”
殷碎玉命令道。
戚寸心扶着谢缈迈着艰难的步履往前,她根本没办法回头去看身后的境况,只能小声地唤,“缈缈,你快醒醒。”
身后凛冽的刀光袭来,她还毫无所觉,但或许是她一声声的轻唤终究还了谢缈几分清醒,他一瞬睁眼,十分迅速地夺了她手中的钩霜,回头之际,便一剑刺穿那人的喉咙。
只不过这一刹,他狠狠地按住自己臂上的伤口,他只能依靠这样剧烈的疼痛来勉强保持自己的清醒。
那人的鲜血溅到戚寸心的脸上,她却来不及擦拭,只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殷碎玉,便扶住摇摇欲坠的谢缈的身体,奋力往前走。
“小公子,好像是他们的援兵到了!”一名在远处望风的护卫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援兵?
殷碎玉眼皮微动,崇光军已经往永淮去了,他们又是哪里来的援兵?
但他望向远处那片在山林阴影里停滞不动的火光,细听之下,似乎也能听见刀剑相接之厮杀声。
殷碎玉再度回头时,却只见那片青黑密影早已将那对少年夫妻的身影淹没。
山风簌簌,拂过他宽大的衣袖。
他始终立在原地,再没挪动一步。
这一别,
也许她还有生还的可能。
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得他满嘴鲜血,他却恍惚地想:
可他应该也活不到再见她的那个时候了吧?
戚寸心扶着谢缈穿过一片漆黑的林荫,才有月辉穿插下来,散落满地如霜的银光,她丝毫不敢停顿,怕殷碎玉杀心未止,也怕兰涛等人穷追不舍。
谢缈勉强维持着清醒跟随她的步履前行,他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湿润,一张面容苍白得厉害,神思已经逐渐恍惚。
撷云崖有一条通向崖底的栈道,但因崖底以南正片延绵不绝的整片大山都属于南疆的地界,多年来南疆人少有上撷云崖的,更没有什么汉人敢到崖底去。
南疆人擅养蛊,而谁也不清楚他们的蛊虫究竟有多少种类,但中原却没少流传他们以蛊杀人,制人的诡秘传闻。
可眼下,他们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
栈道狭窄且陡峭,幸而戚寸心一直带着那支鲛珠步摇,鲛珠散出来柔亮的光芒照着脚下,“缈缈,不要睡。”
她喘着气,提醒他。
他几乎快睁不开眼去看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也是反应了好久,才迟钝地应一声。
隔了片刻,他又动了动泛白的唇,“戚寸心。”
他说话仿佛也很艰难,声音极轻。
他的步履已经非常迟缓了,戚寸心不得不停下来,扶着他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稍作休息,她才要用衣袖去擦他额上的汗珠,却见他一双眼睛半睁着,眼睛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了。
他忽然说:“你自己走吧。”
“我不。”
戚寸心胸腔内翻涌的酸涩再次涌至鼻尖,她抿起嘴唇,绷紧下颌,扶住他再度往下艰难地挪动。
“如若兰涛敢下撷云崖,你我都会死。”他几乎都是在依靠她勉力前行,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压得她脊背微躬,看起来更加瘦弱可怜。
可她依旧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不知疲倦般,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坚持着。
“我知道。”
她一直忍得很好,但听见他这样的话,她再压不住眼眶的湿润,眼泪一颗颗砸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是死,我们也在一块儿。”
“你不要惹我哭,我不想哭。”
她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擦去眼泪,努力平复心绪,又拿来他手里的钩霜砍去栈道两旁丛生的杂草,一时诸多萤火漂浮而起,一点一滴好似天幕下坠的星子。
那一轮圆月始终高悬于遥远天际,始终朗照着两个人的影子,这撷云崖太高太险,戚寸心的腿已经在打颤,却还是分毫不敢放松,咬着牙搀扶着谢缈顺着栈道往下走,这过程漫长又煎熬,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崖底的草木更为丰茂,参天的树木几乎将月光遮挡完全,林内弥漫着潮湿的草木味道,漂浮的萤火与戚寸心挂在布兜带子上的鲛珠步摇便是这林内唯二的光亮。
戚寸心几乎是靠着毅力撑下去的,即便双足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即便她的腿已经酸痛发麻,她也还是不敢停。
看似一望无际的林海,终见一片草木稀疏的地带,碎石洒满浅滩,一条长河横亘在不远处,粼波映照月辉,好似散碎的宝石。
可脑子的眩晕感来得毫无征兆,她身形一时有些不稳,而不够明亮的光线并未照见她脚下那片葳蕤野草底下原藏了一道沟壑。
她一脚踩空,便牵连着谢缈与她一齐摔下山坡,她的脑袋正好撞上底下的一棵树,不过一瞬之间便失去了意识。
谢缈恍惚间,勉力抬眼也无法看清她的侧脸,他迟缓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去,沾血的指节已经竭力舒展,当他终于握住她的手,他才放任沉重的眼皮压下,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戚寸心做了一个潮湿冰冷的梦,梦里是一片漆黑,还有渗入骨髓的阴冷气息始终萦绕。
可是后来,
漆黑的梦境里投下来一片月影,照得她脚下好似水面一般波澜微泛,她低头一看,竟在其中看到了母亲的脸。
从离开澧阳的那日起,母亲已许多年不曾这样对她笑。
她跪坐在水面,隔着那一层水波,她始终无法真正触碰母亲的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转身,走入一道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