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陆则行过礼,起身谢恩,才撩开官袍坐下。
宣帝细细打量他,片刻后笑道,“瞧着倒是比以前还沉稳了。成了婚,是不是同以前大不一样了?”
陆则略思忖片刻,颔首道,“是不大一样。”
宣帝听得哈哈大笑,半晌才停下,摇头道,“你倒是实诚。古人言,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如今你喜得新妇,日后可就要好好替朕办差了。朕对你委以重任,你可不许同你母亲叫苦了!”
陆则颔首应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宣帝听得心情愉悦,又拍了拍陆则的肩,故意道,“你那新妇门第不显,可要舅舅再给你挑个贵女?侧室是委屈了些,做平妻倒是无妨的。”
陆则闻言,想都没想,直接道,“多谢陛下美意。江氏出身虽差了些,但性子和顺恭谨,甚得我心。”
宣帝本就是觉得自己这外甥性子未免太过端肃,想逗逗他,说句玩笑话而已,哪有外甥刚娶妻,新妇又无大错,给人送平妻侧室的,皇帝也不会做这么不讲理的事。但看陆则这个反应,宣帝倒是有些惊讶,失笑道,“就那么喜欢?”
说罢,又道,“罢了罢了,与你说笑而已。”
闲聊几句,又说起正事,宣帝道,“周桓下狱,刑部眼下也没个人镇着,你既在刑部任职,便替舅舅多担待着些。刑部有什么事,你处理了就是。朕叫内阁拟个旨,你先管着刑部。”
在宣帝看来,刑部是没什么事的,就是查查案子,他也没想陆则做什么政绩出来,只要不出乱子就行了。眼下这个情形,刑部最好还是不要派人过去,免得走漏了什么风声,叫新尚书查出点什么东西来,还是自家人用着放心些。
陆则自然起身谢恩应下。
宣帝起身要扶他,刚站起来,却忽的一晃,神色也有些恍惚,陆则察觉不对,上前扶住他,皱眉问,“陛下怎么了?”
宣帝倒是摇摇头,摆手道,“有些乏了。朕去躺一躺。”
陆则皱着眉,没走开,宣帝见状,笑着拍拍他的肩,“真没什么事,御医每日来给朕请平安脉,都没说什么。”
陆则这才没说什么,扶着宣帝进了暖阁内室,等他躺下,才出了暖阁。
刚出暖阁,却见一人迎面走来,是孙皇后,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手里端着承盘,摆着一个白瓷盅,不知是汤还是药。
见了皇后,自然不能就那么走了,陆则站定,等孙皇后走到跟前,拱手道,“微臣拜见娘娘。”
孙皇后倒是没什么架子。大梁开国皇帝出身低微,娶的妻子也出身寒门,但却是难得的贤惠人,从不过问朝堂之事,将后宫管得井井有条,高祖甚为敬重自己这位发妻,后来便立了规矩,皇室娶妻纳妃,不可选三品之上高门之女。
不得不说,高祖还是很有远见的一个人,这规矩一立,就彻底从根源上避免了外戚弄权。
孙皇后入宫前,家中最大的官也就是从四品。为后至今,一直恭谨谦逊,倒是没传出过什么跋扈的名声。
孙皇后和气一笑,微微颔首,“既明来了。陛下可在里头?”
陆则道,“陛下刚歇下。”
孙皇后便道,“那本宫就不进去了,免得扰了陛下。”说着,示意宫人把汤蛊送进去。
宫人屈膝应下,忙去办事。
孙皇后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向陆则,和气道,“听闻你娶了新妇,本宫这个舅母,倒是还没见过。改日也领进宫里来,我与她说说话,都是自家亲戚,无需见外。”
陆则垂下眼,眸色微动,面上却若无其事,颔首应下,见孙皇后没说什么,便拱手请辞,“微臣告退。”
说罢,便踏上宫道,朝出宫的方向去了。
孙皇后却看着他的背影,年轻郎君穿着绯红官服,缓步走在宫道上,比起四五年前,肩膀宽阔了些,人也越发清贵俊朗。便是在世家郎君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若是当年,他肯娶明淳,明淳又何必要远嫁瓦剌。
“娘娘……”送汤的宫人回来后,见她发呆,低声唤她。
孙皇后被打断思绪,回头,“何事?”
宫人道,“陛下宣您入殿。”
孙皇后颔首,进了暖阁,宣帝正从高长海手里接过汤碗,喝了口汤,浑身一下子就舒服了,连精神都好了些。
孙皇后屈膝行礼,在宣帝身边坐下,贤惠笑着,“陛下多喝些。这是明淳命人寄来的,这孩子孝顺,还亲手为陛下缝制了衣裳,陛下可不许辜负了明淳的一番孝心。”
宣帝子嗣不丰,满打满算,膝下也就一子二女。皇子自是太子刘兆,两个皇女,大的是孙皇后所出,便是她口中的明淳。四五年前,一直威胁北边太平的蒙古因汗位之争,分裂为两股势力,其一为原蒙古,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另一个则是瓦剌。
瓦剌大汗倒是有意和大梁缔结盟约,来信提出和亲,宣帝便嫁了长女明淳公主过去,至今已有五年。
次女明顺公主则是舒妃所生,刚及笄不久,尚养在宫里,还未出嫁。
提起长女,宣帝到底有些愧疚,拍拍皇后的手,道,“朕知道。明淳这孩子自小孝顺,只是苦了她了。”
孙皇后见宣帝露出愧疚之色,落下泪,神色悲伤,“臣妾一想起明淳,便觉得心里难受。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见她。”
宣帝心里也不好受,口里道,“总是有机会的。”
说虽这么说,可他心里也清楚,这机会太渺茫了。
除非瓦剌彻底依附大梁,否则作为和亲公主,明淳很难回到大梁。但要让瓦剌彻底依附,实在太难,蒙古部落狼子野心,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早就眼馋这块肥肉了。
若没有卫国公府镇守边关,大梁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太平。
身为父亲,宣帝对长女有不舍、有怜惜,但身为帝王,他却足够心狠,绝不会冒险让明淳回来。
孙皇后见宣帝脸色,接过他手中汤碗,递给宫人,又起身拧了帕子,亲自给宣帝擦手,柔声道,“是臣妾不好,就不该提明淳,倒是惹得陛下伤心了。今早太子妃带着媛姐儿来给臣妾请安,那孩子真是乖巧,还给臣妾背千字文呢。陛下若得闲,也抽空去瞧瞧媛姐儿。太子妃道,太子这几日,都在东宫念书,也不要人伺候,可见是知错了的……”
宣帝听着,起初还没什么,听孙皇后提起长子,却是难得沉下脸,呵斥道,“他知错?朕看他是胆大包天,要不是朕给他兜着,他能把自己折腾死!皇后,你告诉那个逆子,老老实实在东宫待着,再惹事生非,别怪朕不给他这个太子面子!”
孙皇后本想替儿子说说情,结果惹得宣帝勃然大怒,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忙连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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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则出宫,径直去了刑部,要他过目的案子,堆得几乎如一座小山,陆则倒也耐心,一封封看,间或有主事抱着疑难案件来请示,他扫一眼卷宗,便言简意赅几句话。
刑部上下习惯他雷厉风行的做派,倒都十分适应。
陆则在刑部坐了整整一日,将这些日子挤压的案子都处理了,司务官带着吏胥进进出出,将卷宗分发到各个主事吏官的号房。
本来因为尚书下狱一事,有些人心浮动的刑部,也不知不觉中沉了下来,众人都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刑部在六部之中,本来算得上实权部门,会来刑部的,也基本都是些有抱负的官员,不说人人都像周桓那样,有为民请命的忠肝义胆,但至少都不是尸禄素餐之辈。
陆则抬眼看了眼天色,起身拍了拍袖子,开口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事,明日再议。”
众人也都应下,陆陆续续出了号房,跟在陆则身后,从前只觉得这位世子爷性子冷淡,但自打刑部出事后,众人才惊觉,也唯有陆则有这个能力和胆识,能撑起刑部。至少他在,刑部没什么大乱。
不知不觉之间,也不自觉以他唯首是瞻。等他乘车走了,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去。
衙门灭烛,官门紧闭。
陆则回立雪堂,进屋换下官袍,绿竹进来给他奉茶。
陆则抬眼扫了眼内室,自打有了女主人,这屋里和从前很不一样,多了许多女子用的物件,角落里的白瓷瓶,每日都会换上新鲜的花枝,娇艳欲滴。整个屋子,也因着这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枝、炕上摆着的笸箩里的绣绳丝帕等不起眼的物件,而显得鲜活起来。
不像以前,只是个休憩的地方,没什么可待的。
陆则喝了口茶,抬眼问绿竹,“夫人呢?”
绿竹忙屈膝,道,“下午的时候,夫人去了福安堂。方才纤云才回来过,道夫人叫她带话,兴许要晚些回来的,让世子不必等着,先吃了再说。”
陆则听得皱眉,什么事情这么忙,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他也没问,索性起身,径直朝外走。
绿竹一愣,跟着出了门,见世子爷朝月门的方向去了,便晓得他是要去福安堂接夫人,忙唤了小厮,叫他提灯追上去。
第58章 (小修)
福安堂里,冬日天黑得早,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丫鬟进来添了几盏灯,见主子们正忙着,忙放轻了步子,轻轻将门掩上。
江晚芙坐在圆凳上,身前紫檀木圆桌上,堆满了账册。这些倒不是中馈的账册,陆老夫人出身名门,嫁来国公府时,带了很大一份嫁妆来,经营这么多年,自是颇丰。接近年底,各庄铺的进项要入库,每日都有账册送来。
今早江晚芙来福安堂请安时,陆老夫人便提起了这事,问江晚芙和陆书瑜愿不愿意帮忙,作为儿媳妇,江晚芙没理由推脱,且她一贯视祖母为恩人,自然一口应下。
陪着婆母永嘉公主用过午膳,就来了福安堂,一直待到了这个时候。
她微微低着头,一手翻看账册,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拨弄着算珠,时不时在账册上落笔画圈,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旁的陆书瑜,也抱着本账册,皱着眉,埋头苦算,只是她到底不如江晚芙这样熟练,拨弄算珠的动作,偶尔会停顿。
江晚芙正在核对绸庄今年一年的进项,刚算到一半,忽的听一声低低的“娘子”,闻声抬头,见是纤云,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她便按住算盘,停下手上动作,问她,“怎么了?”
纤云忙俯身过去,低声道,“世子来了。眼下在门外呢……”
江晚芙听完,下意识朝暖阁外看了眼,冬日天冷,丫鬟进进出出,都记得将门紧紧闭上,眼下也是,自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算到一半的账册,也算不下去了,她索性便将算珠拨弄回原处,冲纤云颔了颔首,也没打扰一旁专心致志的小姑子,起身出了暖阁。
一迈过门槛,就见陆则果真在庑廊下等着。
郎君一袭月白的直裰,长身而立,立在庑廊下,宽阔的肩、身姿像青竹一般,庑廊立柱旁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略有些柔和的光,笼在他的面上、眉间和肩头。他就那样简简单单站在那里,抬眼看过来,也没开口说什么,面色也寻常淡然得紧,但江晚芙却从心里,缓缓生出了点欢喜和雀跃。
那欢喜和雀跃隐秘至极,她自己都没如何发现。
只是朝庑廊下的郎君走过去时,步子有些许急,她穿在身上碧青色的幅裙,因她的动作而晃开,像盛开的青莲般,待走近了,她仰着脸望他,抿着唇,面上盈盈笑着,眉眼弯弯,轻声问,“夫君是来接我的吗?”
陆则被问得一愣。
虽的确是来接她回去的,但他一贯不是个满口甜言蜜语、会哄小娘子的性子。且先前来福安堂的路上,他还不觉得如何,只是一时兴起,真到了福安堂,看见小娘子那叫“纤云”的丫鬟,见到他时满脸的惊讶,陆则才发觉,自己来的似乎有些突兀。
小娘子在祖母这里,一堆下人伺候着,又有祖母看着,自然不会叫她饿着的。
但来都来了,他便也让纤云去喊人了。
小娘子从门内出来的时候,他便发现了,她似乎很高兴,眉眼弯弯,仰脸问他话时,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那样欢喜的模样。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已经开了口,“嗯。”
虽只是一句“嗯”,但足以叫江晚芙很高兴了。
陆则若是说什么甜言蜜语,她才不习惯呢……
“多谢夫君。”江晚芙抿唇道,复又露出笑容,两颊梨涡似盛了蜜一般,认真望着陆则,软声同他商量,“夫君再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我刚算到一半,若是半途而废,明日便又要算过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婉甜润,语气里不自觉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睛还一眨不眨的望着陆则。
陆则自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几乎没什么迟疑,便答应下来,“好。”
说是一盏茶的功夫,江晚芙就当真没耽搁,将手里这一本算完,便合上了账册,开口冲一旁的陆书瑜道,“阿瑜,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算,好吗?”
陆书瑜自然没什么意见。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祖母是把活计,交给她们两人的,但其实大半都是二嫂算的,她刚开始还给她添了不少乱。她点头应下,又看了眼天色,便问,“二嫂,这么、迟了,不如、就在、我这里、用膳?”
江晚芙含笑摇头,谢过她的好意,道,“时辰也还早,我还是回去吧。”
陆书瑜性子体贴,见她没答应,也没多劝。姑嫂二人起身,出了暖阁,来到庑廊下,陆书瑜刚想开口和自家二嫂告别,却见东捎间走出来一人,正和她说着话的表姐,眼神一下子便柔和了。
陆书瑜一怔,忙喊人,“二哥。”
陆则看了眼自家妹妹,点点头,权当打过招呼了。
看这情形,陆书瑜哪里还不明白,难怪二嫂不肯留下,原来是二哥来接她了。不过二哥这样冷冰冰的人,居然会来接二嫂,实在有些叫人惊讶。
明明也不算远的,也没下雪落雨啊……
二哥从前可不是这样体贴的人,那时候府上设了赏花宴,祖母叫她给二哥引见小娘子,人家小娘子都那样主动示好了,二哥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很是叫人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