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江晚芙好奇看了眼那食盒,永嘉公主已经抬手打开了,看清里面是什么后,神色仿佛微微一怔。
江晚芙看了一眼,见里头只是一碟子烧饼,只是形状有些特别,一般烧饼都是扁平的圆饼状,这食盒里的,却明显小了些,肚子鼓鼓的,外皮金黄酥脆,还洒着若干白芝麻,一股子浓郁的麦香味夹杂着肉香味。
她看过烧饼,便又去看永嘉公主,见她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还轻轻喊了她一声,“母亲?”
永嘉公主被这一声“母亲”,叫得怔然回神,下意识“嗯”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尝尝吧,我也好些年没吃过了。”
丫鬟听她这么说,上前将一碟子烧饼取出,摆在桌案上。两人各取了一个,大抵是路上送过来的缘故,外皮已经凉了,不过一口咬下去,仍是很酥脆,直咬到内里的馅,却又还是热的,不是普通的肉馅,剁碎的腌菜和肉丁绊在一处,除了鲜之外,又有点腌菜的甜,挺特别的。
江晚芙咬了几口,仔仔细细看了几眼。
永嘉公主见她盯着看,倒是问,“吃不惯?”
江晚芙摇头,“不是,就是觉得,这一点都不像京城的吃食。”
永嘉公主轻轻笑了一下,替她解惑,道,“的确不是。店家是浙江来的,里面的馅,是用的梅干菜和肥瘦相间的肉丁做的,这是不大正宗的做法,若是正宗,便该只用梅干菜和肥肉丁,一口下去,油汪汪的。现下有些凉了,若是有机会,该到食肆去,刚出炉的时候,外头烤得酥脆,里头却还是软的,烫的捧都捧不住,又不舍得撒手……”
江晚芙听着,边咬下一口,边看着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今日穿了件绿沈色的宽袖对襟的春衫,颈间一枚雪白如意系扣,只露一截莹白的脖颈,她微微侧着脸,垂着细长的睫毛,侧边的窗户开着,天光从外涌入,落在她的眉眼之上,衬得她的眉眼,如春日一般温柔。
江晚芙看着永嘉公主,安静听着,心里也渐渐跟着宁静平和下来。
倒是永嘉公主,说了会儿后,自己停下了,不好意思看了眼江晚芙,摇头道,“罢了,不说这些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果然人年纪大了,就开始唠叨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江晚芙认真摇头,“怎么会,母亲明明还很年轻。况且,您说的这些,我也爱听。”
永嘉公主摇头失笑,却也不再提那些。眼看着天色将暗,江晚芙便起身告辞,回立雪堂的路上,却碰见了回府的卫国公。
比起性子温和的婆母,江晚芙对自家这位严厉的公公,还是有些发憷的,忙站定步子,屈膝福身见礼。
陆勤也停了步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正要抬步,看了眼江晚芙和嬷嬷来时的方向,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道,“你母亲是喜欢热闹的人,多去陪陪她。”
江晚芙一愣,觉得卫国公这话挺奇怪的,他要是觉得,永嘉公主喜欢热闹,那怎么还由着她年年去玄妙观呢?但她还是应了,“是。”
陆勤不再说什么,抬步走了,江晚芙立在原处,看着陆勤高大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想到那盒子烧饼,转念却又觉得,卫国公这样强势的人,应当不会如此体贴吧。
回到立雪堂,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她点了晚上的膳单,就领着纤云和菱枝几个,在屋里剥干桂圆。桂圆本来就是补物,熬汤、泡茶、煮汤,都很适合。外头自然也有卖的桂圆肉,不过江晚芙这里的是福建上好的桂圆,她打算拿来给陆则泡茶喝的,入口的东西,自然是自家做的最好。
“世子。”窗外传来丫鬟叫人的声音。
听到动静的纤云和菱枝忙起身,将散了一桌子的桂圆壳和核收起来,装进竹篮里,一并带出去处理。几人出门的时候,陆则恰好进门。
陆则去内间换衣裳,丫鬟给陆则送茶,江晚芙顺手掀了盖子,丢了三枚刚剥好的桂圆肉进去。
不一会儿功夫,陆则就出来了,换了身清爽的竹青直裰,整个人俊雅得跟竹一样,他坐上炕,顺手端了茶,也没看,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才低头看了一眼,见茶盏里晃荡着三颗琥珀色的桂圆肉。
不用想也知道,丫鬟仆妇肯定是没这个胆子,随意给他的茶盏里加东西的,也就阿芙,什么都喜欢拿来泡茶喝。陆则舒展了眉头,又啜了一口。
江晚芙见状,便道,“桂圆补气安神,我这几日叫膳房跟银耳糯米一起煮着喝,夫君等会儿也用一碗?”
陆则心里无奈,他是真的吃不惯这些,但她一番好意,他不过惦记着朝堂上的事情,夜里醒了几回,叫她瞧见了,她便又是把吴别山喊府里给他诊脉,又是想着法子给他食补,他哪里舍得拒绝。到底是点了头,“好。”
江晚芙见他应了,自是高兴,叫惠娘上晚膳。用过晚膳,江晚芙又叫下人端了泡脚盆进来,朝陆则道,“你每天都在外头跑,最该每日泡脚。这水是用党参、白术、黄芪熬的,你泡泡看,舒不舒服。”
陆则自然很配合,自己脱了鞋袜,将脚浸进热水里,过了会儿,才握了身侧小娘子的手,道,“很舒服。”
江晚芙侧着身子,觉得坐得不舒服,索性躺下来,头枕着陆则的腿,仰着头看他,“那我让他们接着准备。反正也不费什么功夫,什么都是现成的。”
话毕,又说起永嘉公主,“……我今日同母亲说了留在府里的事,不过母亲说要想想。我还是希望母亲留在府里的,这样,我也能陪陪她……”
大约是母亲早逝的缘故,江晚芙很珍惜自己和永嘉公主之间的情谊。除开爱屋及乌的缘故,永嘉公主待她,也着实很慈爱,江晚芙又一贯是知恩图报的性子,旁人待她好,她恨不得掏心掏肺好回去的那种。
陆则低垂着眼,慢慢抚弄着江晚芙的鬓发,低声道,“母亲会的。她很喜爱你……”
他想到自己查到的那些东西,先帝的谋划、曾祖父的私心……母亲这些年,其实过得很不快乐,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让母亲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必为了他,在皇室和卫国公府间周旋。
她该为了自己而活。
江晚芙仰脸看陆则,抬手摸他的下巴,摸到点硬硬的胡茬,有点扎手,嘴里道,“我今日在母亲那里,吃了一种烧饼。听母亲说,是浙江那边传来的小食,味道很特别,又鲜又甜的,听上去是不是怪怪的,不过居然很好吃。”
陆则想了想,道,“大小比一般烧饼小一圈,中间肚子鼓起的?”
江晚芙眨眼,“是啊,你也吃过?”
陆则应了声,随口道,“有次和父亲练兵回来,路上碰见了。”
听到是卫国公,江晚芙若有所思,总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公婆之间的什么秘密,不过嚼公公婆婆的舌根,显得有点太不规矩了,她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正这时,惠娘撩了帘子进屋,见两人亲密的动作,倒是习以为常,只低了个头,恭敬朝陆则道,“世子,常宁过来了。”
陆则闻言,抬了眼,先看了眼躺在他腿上的小娘子,才朝惠娘道,“让他去书房等着。”
江晚芙有些纳闷,都这么晚了,常宁怎么会来后院,但看陆则的反应,又不像是什么急事,这就更奇怪了。
但她仍是忙坐起身,给陆则递了帕子,等他擦了脚,穿了鞋,要出门的时候,却又停在门口,朝她伸手。
江晚芙疑惑,将手递过去,被他握住,“我也过去么?”
朝堂上的事情,她又帮不上什么忙,陆则让她跟着过去做什么?
陆则“嗯”了一声,没解释。拉着她出了门,去了后院的书房,进了门,常宁就进来了,看见夫人在,也没怔愣,立马道,“恭喜夫人。”
江晚芙一头雾水,看向陆则,却被他握了握指尖,陆则转过头,扫了笑嘻嘻的常宁一眼,“说清楚。”
常宁立马不再嬉皮笑脸,正色把事情说了,“……江少爷院试中的头名,案首之席……”
江晚芙听得呆住,陆则摆摆手,示意常宁退出去,转过脸,看向小娘子,“高兴傻了?”
“不是才考完么?这么快就出结果了?”江晚芙还有点不敢信。阿弟是第一次下场,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侥幸中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是案首?
“一般考完五日放榜。”陆则道,“此番苏州府的巡考学政,与我老师是同科进士。我便找老师讨了个便利,提前知道了。不过,从苏州到京城,路上也花了时间,这会儿苏州府应当也已经放榜了,说不定报喜的信,都已经在路上了。”
江晚芙听得又惊又喜,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夫君,你不会为了我,找老师帮了阿弟吧?”
陆则这个位置,不到三十的刑部尚书,朝堂上想拉他下马的人一大堆,且虎视眈眈等着他犯错呢。她平日里对府中下人管束得多严,生怕他们在外给陆则惹了事。
陆则沉默了会儿,时间久得江晚芙都有点怕了,她其实就是随口一问,不会真的被她说中了吧?她有点着急,拉了拉陆则的手,“夫君?”
陆则见她急了,才开口,“你想多了。是阿弟自己争气,我不过给他找了个老师,教了他几个月。”
不过,他刚才确实在想。倘若小娘子真的为了家里求他,徇私舞弊的事情,他只怕干也就干了。
江晚芙松了口气,小声道,“那就好。”旋即,又欢喜起来,偏还得忍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连惠娘几个,她都瞒着。
是大喜事不错,但总也得稳得住,免得传出去,节外生枝了。
第104章
明嘉堂
见主子们放了筷子,一旁侍奉的嬷嬷快步走到门口,招呼几个丫鬟进屋,几人轻手轻脚,很快将碗筷残羹收拾干净,然后便退了下去。
永嘉照旧起身,打算去书房抄经。她朝陆勤微微颔首,正欲开口的时候,陆勤却先喊了她一声。
“公主留步。”
永嘉停下步子,回头看向陆勤。她站着,他却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故而她看他的时候,不免有些居高临下。这个角度,她避无可避,若是挪开,又显得刻意,便不得不直视着陆勤。
她淡淡开口,“国公爷何事?”
陆勤却只是沉默一瞬,很快开了口,“瓦剌生变,我怕是不能留到四月末了。”
瓦剌的事情,涉及军事机密,哪怕陆勤内心是信任永嘉公主的,也不适合和她说得太多。况且对于永嘉,她也并不想知道,瓦剌发生了什么。她身为一个公主,对这些,其实不该如此漠不关心的。
永嘉微微一愣,待回过神来,见陆勤依旧抬眼注视着他,眸色沉如深潭,她便回他,“我知道了,正事为重,要吩咐下人替您收拾行李吗?”
陆勤神色定定,望着永嘉那张端庄娴静的脸,缓了一瞬,才点头,“好,劳烦公主了。”
永嘉随意摇摇头,叫了嬷嬷进屋,吩咐下去后,便朝陆勤道,“那我便去书房了。”
她淡淡说完,便朝外走,伸手要推门的时候,陆勤出声喊住了她,他没有似从前那样,喊她公主,他叫了她的名。
“永嘉——”
永嘉没有回头,她和他之间,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但陆勤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走了过来,从后握住她推门的手,他是武将,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永嘉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贯没什么反抗的能力,即便,他很少对她用蛮力。
陆勤也只握住永嘉的手腕,以防她推门出去,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不是毫无察觉,他靠她很近的时候,她会不自在。
哪怕是在床上的时候,也是如此。
“除了这些,公主没有别的要说吗?”陆勤沉声开口。
永嘉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轻轻道,“平安吧,陆勤,活着回来罢。”
他们夫妻一场,哪怕没有感情,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爱恨什么的,早就无足轻重了,他们是被捆在一起的夫妻,深陷泥潭,谁都挣脱不开,却又永远不能和一般的夫妻一样,相濡以沫,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活着回来。彼此没有爱,也没有恨,就这么过下去吧,直到她死去,或者陆勤死去。
但这一句话,却令陆勤猛地一震,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公主以什么立场说的这句话?刘皇室的永嘉长公主,还是我陆勤的妻子?”
你是作为妻子,希望丈夫平安?还是作为长公主,觉得我活着,更能保刘皇室稳坐江山?
他是刘皇室的一把刀,锋利坚硬,先帝心思缜密、算无遗漏,用一个公主,换来他的忠心耿耿,只要永嘉活一日,他就忠于刘皇室一日,替刘皇室卖命一日。其实,卫国公府到如今的鼎盛,刘皇室能给的,已经所剩无几了,难不成给他一个异姓王的称号吗?
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是没有动过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十二岁去宣同,边关九镇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曾亲自踏足。他亲眼目睹一切:兵力不够的时候,是陆家自己出钱征兵;粮草不济的时候,是陆家儿郎到处筹粮,亲自运往九边重镇;将士战死的时候,是陆家出面,照拂其儿女;皇室会做的,只有一次次的为难和刁难,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恶心他们,派来一个个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废物,试图分他们的权。
他们只敢缩在皇城里,锦衣玉食,打着精明的算盘,算计着如何扳倒陆家。皇权高高在上,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哪怕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陆家执意要去揽这个权,蒙古来袭,藩王称病不出,没有任何人肯接手这个烂摊子,是陆家一力扛起。
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陆家先祖去了,且一代代的,他们守住了边关。到现在,皇室倒是嫌他们碍眼了。
年轻的少年将军,满身热血,打仗的时候冲在最前面,不打仗的时候,他和四弟,坐在军营外的土丘上,遥望着京城的方向,喝着烈酒,吹着北风,想到皇城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轻蔑一笑。
什么皇权,什么忠心,对那个时候的陆勤而言,还不如他脚下的草芥。至少草芥是切实存在的,而所谓的皇权和忠心,只会恶心人。
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娶刘家的女儿,且娶的那样心甘情愿。
……
陆勤原本不想问这些,年轻的时候,羞于开口说什么情爱之词,年岁渐长,便更不会提这些,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够他忙的,为什么要去自寻苦恼。
这么多年,潜意识里,他逃避去问这些,自我安慰着,他与永嘉都是寡言内敛的性子,何必去问。他们有一个儿子,将继承陆家,而永嘉也多年守在明嘉堂里,他每年从边关回来,都能见到她,这就足够了。
但可能人终究贪心,自欺欺人可以一时,却不能一世。
他踏进明嘉堂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些,只想着如何与永嘉开口,告诉她,自己要提前离府。但他说完后,她那样平静地吩咐下人替他收拾行李,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却一下子断了。
白日里,随从来说,找到多年前那家烧饼铺子,他过去后,那对夫妻几经换了地方,竟还记得他。
过了二十余年,夫妻仍然操着旧业,做着烧饼。男人力大些,在一旁擀面做饼,妇人则围着围裙,招呼着客人,和从前一般无二。
妇人悄悄打量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之前光顾过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