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80章

作者:白鹿谓霜 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甜文 古代言情

  他点头,那妇人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说起了旧事,“……这样多年了,我们这小铺子都换了好几个地方了,没想到还能看见大人。当年,我们夫妻俩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全部身家都投进铺子了,开张第一日,左等右等没客,左右的食肆却全是人,我那时也年轻,脸嫩嘴笨,也不敢招呼客人,还是夫人见我可怜,才光顾了我家。说起来,您与夫人,是第一个光顾我们的客人……”

  妇人话多,絮絮叨叨说着,她家男人倒是老实巴交,站在一边,憨厚望着自家妻子,随她使唤吩咐。

  陆勤站在食肆前,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他想起最初嫁给他的永嘉。

  两人新婚,他也不急着去宣同,又未在京城任职,闲着无事,他便每日带她出来玩,她起初还有些不自在,玩了几日,很快便放开了。见烧饼铺子冷清,便拉着他进来。他坐在一边,看她眉眼含笑,没有一点儿公主架子,同卖饼妇人说着话,问她从何处来,家里多少人……

  那个时候,她也从不喊他国公爷,“陆勤、陆勤”地叫着,吃不下了,便塞给他,眼巴巴一句,“陆勤,很好吃的,你尝尝……”

  他好歹也是卫国公府世子,虽不比公主尊贵,但何时吃过旁人吃剩下的吃食,偏她递来的,他想也没想,就接过去了,三两口吃完,还要回她一句,“是好吃。”

  永嘉便笑,眼睛亮亮地,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星一样,望着他,“那我们带些回去给祖父和母亲。不过祖父那里,我不敢去的,你去送,好不好?”

  他自然点头,答应道,“好。”

  其实,一个人喜欢你,和不喜欢你,差别实在太明显。自欺欺人这么多年,陆勤都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

  ……

  谁都没说话,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永嘉轻轻垂下眼睛,她心里觉得很烦闷,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过来了,陆勤忽然要问这些?

  她以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才是……

  都这么多年了,有问的必要吗?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有意义吗?永嘉心里涌上一股悲凉和怒气,忽然不想再忍下去了,她闭了闭眼,转过身,抬眼,直视陆勤,顶着他极具压迫的视线开口。

  “我是什么,国公爷心里最清楚,不是吗?我是长公主,也是你的妻子。陆勤,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不是么?在你心里,我不是第一位,在我心里,你亦不曾是过。你放不下你的国公府,我舍不下我的母家,便这样彼此相安无事,稀里糊涂过下去算了,何必再去说这些。”

  “你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下嫁陆家,缓和国公府与皇室之间紧张的关系;她允许身为驸马的他,纳妾生子;她规规矩矩地扮演一个不揽权、不管事的国公夫人,做他陆勤体面的妻子;作为交换,他允许她平安生下孩子,立他们的孩子为世子,让她完成身为一个公主,应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这就是他们之间全部的关系。

  “陆勤,你总不会以为,”永嘉神色冷淡地说着,顿了顿,抬起眼,才用一种随意嘲弄的语气,说出下一句话,“我爱你吧?”

  “那我未免也太可笑了……”

  她要是傻傻地爱上他,那真的就太可笑了。岂止是可笑,简直是自甘下贱,毫无尊严。所以,她当然不会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他?

第105章

  隔日清晨,江晚芙正带着姚晗,在院子里看入春后移栽的芙蓉花苗。芙蓉是很好养活的花,料理得好,过个两三年,就能开第一茬花,五六月份开始,能一直开到九十月份。

  江晚芙的母亲便极爱种花,她那时年幼,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便带着姚晗逛,便同他说着,“……芙蓉的花叶茎皆可入药。婶娘名字里的芙,便取自芙蓉花的芙……”

  姚晗倒是听得认真,他对读书不怎么上心,但在其他事情上,越发像个真正的小孩儿了。江晚芙还打算着,等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便送他去念书。

  倒不是说要学成个状元,多与人接触结识,对姚晗而言,是好事。

  正说着话,惠娘便过来了,江晚芙见也到小孩儿念书的时辰了,便叫绿竹带他回去。与惠娘回了屋,惠娘就道,“方才福安堂嬷嬷过来,传老夫人的话,说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要商量国公爷离府的事情。”

  江晚芙有些惊讶,卫国公往年不都是过了四月中,或者四月末,才走的吗?怎麽今年忽然提前了。

  但惊讶归惊讶,江晚芙也没有耽搁,很快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上惠娘,朝福安堂去了。到了后,坐了会儿,陆老夫人就过来了。

  仆妇端了茶和糕点进来,有松子百合酥、金丝枣糕和麻糖酥等,但两人都没顾得上那糕点。等仆妇退出去,陆老夫人就叹了口气,道,“嬷嬷去传话的时候,跟你说了吧?国公爷后日启程,按他的意思,饯别宴就不大办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就是了。老二媳妇不好走动,就安排在离二房最近的碧玉轩好了。都是自家人,也没那么多规矩。”

  江晚芙颔首应下,如今她主持中馈,这些事情,她也早就上手了。

  回到立雪堂,江晚芙就开始安排饯别宴,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陆则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进了屋,从她手里抽走改了好几遍的食单,她才发现居然都到了这个时辰了。

  陆则随手把食单放到炕桌上,坐下来,“明日再看。”说着,又叫惠娘取了晒干的莲子芯进来,泡了茶,叫江晚芙喝。

  这是陆则自小养成的习惯。莲芯虽苦,却有明目的功效。陆则一贯勤勉,念书习武,一概如此,但习武之人,若得了目缈,如何领兵打仗,所以他便养成了每日嚼些莲芯的习惯。不过,生嚼太苦,小娘子娇气,他便每每叫惠娘泡了茶,配着蜜饯给她吃。

  江晚芙喝了一大口,又朝嘴里塞了三四颗蜜饯,才压住那股苦味。她想起白日里祖母吩咐她的事情,便同陆则说起。

  “……祖母道,国公爷后日就要离京了。今次这样着急,不会是北边出了什么事吧?”

  江晚芙以前从来不担心这些,她虽晓得,大梁边关一贯不大太平,但她不过一闺阁女子,往日也不过随大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施施粥、赠赠冬衣之类的。但自她嫁给陆则后,这些原本离她看似很远的事情,打仗、阵亡、守边……一下子离她很近了。

  也是嫁给陆则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从前的不在意,其实是错的,那些守边的将士,不只是将士,他们也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夫婿。

  设身处地,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人怎么能完全理解别人的感受,唯有你真正身处同等的环境之下,才能感同身受。

  陆则也放下茶盏,摇摇头,“也不算是出事,不过有些变动。”更细的,陆则就不再说了。其实比起十几年前,已经好了很多了,蒙古人也怕死,打怕了,如今也不敢轻易来犯了,但狼子野心犹在,不可松懈半分。

  父亲大约也是抱着这个想法,所以得知瓦剌大汗命不久矣的消息,便准备立即动身去宣同了。

  江晚芙似懂非懂,但心里多少松下来些。

  半夜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江晚芙被轰隆隆的春雷声惊醒,下意识朝陆则的方向靠了靠,却落了个空,她怔了一下,一下子清醒了,屋里没点蜡烛,帐子被拉开了,内室的门却关着,她正准备起身穿鞋,问问情况。

  陆则却推门进来了,他没带蜡烛,借着庑廊下的灯笼的光,脱了外衫,挂在衣架上,回到床榻边,将帐子合严实,躺下来,怀里便拱进了个柔软的身子。

  陆则伸手,摸了摸江晚芙的侧脸,轻声问,“吵醒你了?”

  江晚芙摇摇头,小声道,“打雷的声音太大了。夫君,你出去干什么,这么大的雨。”

  陆则替二人拉了拉锦衾,侧身躺着,伸出手臂,将小娘子整个人搂进怀中,他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着,温声开口,“没什么,雨下得太大了,我出去叫人把花圃低处的栅栏拆了,免得积水,把花苗根泡烂了。睡吧……”

  男人怀里很暖和,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又暗又暖和,仿佛连轰隆隆的春雷声响,都被隔绝在帐子外头了。江晚芙迷迷糊糊,很快又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江晚芙看食单的时候,又想起昨晚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陆则昨晚半夜起来,是怕花圃里的芙蓉花苗被淹了。

  她昨晚光顾着犯困,简直是反应迟钝了,也亏得陆则没有怪她,什么都没说,还担心她怕打雷,一直拍着她的后背。

  江晚芙想到这些,连手里的食单都忘了看了,还是惠娘在一边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

  惠娘还不知道自家小郎君得了案首的消息,还在道,“我叫我家那个多去驿站跑跑,看有没有信,小郎君聪慧,肯定是取中了的……”

  江晚芙也笑,“那就借你的吉言了,惠娘。”

  惠娘高兴起来,细数起江容庭幼时多么多么聪慧,简直将他赞成了个神童。等到用午膳的时候,饭桌上有道河蚬汤,大师傅做得特别好,又辣又鲜,看着就叫人眼馋,江晚芙看了好几眼,还是忍住了没碰。

  河蚬性寒,她想早些怀上孩子,最好还是不吃这些。

  ……

  傍晚,陆二爷回府,还没进二房的门,先被自家兄长身边的护卫叫了过去。他到了陆勤的书房,敲了敲门,就听见一声带着点沙哑的“进”。

  陆二爷推门进去,就见卫国公正在写字,见他进来,他就放下了笔,朝他点头,“坐。”

  陆二爷坐下来,下人奉茶进屋,他也没怎么敢喝,说实话,他们兄弟几个在陆勤面前,其实是有些发憷的,也就从军的老四,跟大哥亲近些。但也一把年纪了,还怕成那个样子,未免有些丢脸,陆二爷坐直了身子,小心道,“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陆勤点点头,喝了口茶,一时没忍住,抵唇咳了几声。陆二爷见状,赶忙关心道,“大哥,你没事吧?”

  陆勤摇头,随口道,“我没事。今天喊你过来,是有些事想提醒你。你的私事,我本来不该多管……”

  陆二爷听着这铺垫,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长兄如父,爹死了几十年了,陆勤当大哥的,照拂着这一大家子,从来没失职过,他要训他几句,他这个当弟弟的,也理应受着。

  陆二爷硬着头皮,“大哥,你说就是。”

第106章

  陆勤点点头,手盖在茶盏上,滚烫的温度,透过杯盖,传到掌心。他语气淡淡地开口,“等我明日离府,你叫人去把那个姨娘接回来,夫妻一场,几十年感情,总归别做得太过了。”

  陆二爷扶在靠手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脱口而出,“……大哥,你不知道,庄氏她做了什么!她去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女儿还债,那姑娘死活不肯,跳了井,闹大了,被母亲知道了,一查,还不止这么一件,才收了她的权。府里什么时候少她吃穿了,这么多年中馈管下来,还去做这种事情。母亲还叫我别怪她……”

  “母亲说,庄氏不过是一时糊涂,放出去的印子钱,她老人家掏私房补了中公的缺。我是气不过,但也没有怎么样她的。”陆二爷越说,情绪越发激动,“但她非但没半点悔过之心,还纵容手下人刁难荃姨娘。孤儿寡母,她也下得去手,老弱妇孺,她也没半点怜悯之心,我实在是气不过……”

  陆勤沉默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他想到永嘉,她从来不会刁难夏姨娘,甚至是照顾有加的。庄氏在意老二,吃醋妒忌,所以自降身价,跑去为难一个姨娘。但永嘉不在意他,所以她眼里从来没有夏姨娘。

  一旦说破了,好像什么东西,都变得昭然若揭,显而易见了。

  陆勤摩挲着茶盏,回过神来后,才道,“老二,你先想清楚,究竟想怎么样。庄氏就是有错,也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功过相抵。你喜欢她也好,讨厌她也罢,总要给她嫡妻的体面,否则当初,你就不该娶她。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做事不能仅凭自己的喜恶的道理。朝堂上,上官同你不是一路人,你尚且知道隐忍,到了家里,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和庄氏,不单单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三郎、大娘子甚至庄家、周家,你都要考虑清楚。”

  陆二爷听着,有点茫然。

  陆勤却不再说什么,转而提点了几句陆二爷朝堂上的事情,他不是话多的人,言简意赅,几句说完,就跟陆二爷示意,“你先去碧玉轩吧。”

  陆二爷起身,出了门,跟被喊过来,在侧厅喝茶的陆三爷打了个照面,陆三爷倒是恭恭敬敬叫了声,“二哥”。

  兄弟打过招呼,陆三爷也进了书房。

  对于陆三爷,陆勤倒是没什么好不放心的。陆三爷性子温吞,打小就是好脾气的,跟在几个哥哥屁股后头,乖得不得了。长大后,更是稳重,哪怕是在外头,也从来不打着陆三爷的幌子,行事低调。

  陆勤叫他坐,温声开口,“叫你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明日去宣同,二郎毕竟还年轻,难免莽撞,你与老二是做长辈的人,他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们提点他一句。”

  陆三爷好脾气应下来,体贴道,“弟弟知道。府里的事情,我跟二哥会帮衬着的,再不济去求族里的长辈,我也抹得开这个脸。家里的事,您不要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您自己多保重才是。”

  陆勤心中熨帖,拍拍陆三爷的肩,点点头,“我会的。”

  兄弟二人也没说几句话,陆三爷就起身告辞了。他知道,兄长每回去宣同之前,都会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一家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旁人只看卫国公如何风光体面,娶的是公主,连皇帝都对他以礼相待,但这都是大哥自己打拼来的。

  十几岁起去战场,身上的新伤、旧伤,不知凡几。

  陆家没有哪一任家主,不是靠着战场上一刀一刀打拼出来的。他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最容易兄弟阋墙的,树大分枝,皇室也巴不得他们兄弟不和,但他们不会,无论是他还是二哥,都不会去争,不是因为他们是庶出,而是因为他们心里明白,想要权力,就要豁得出性命,担得起祖宗基业。

  送走陆三爷,陆勤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重,但他没朝生病的方向想,一来他一贯身强体壮,连风寒都很少得,二来,他这一整日都在见客,大抵只是累了。他这一次走得着急,来不及似往日那样,慢慢布置。

  门外烽孟敲了敲门,低声道,“国公爷,世子过来了。”

  陆勤按了按眉心,睁开眼,“嗯”了一声,“叫他直接过来。”

  烽孟应下。过了片刻,陆则便推门进来了,“父亲。”

  “坐。”陆勤点头,示意他坐,微微朝前靠了靠。下人进来换了新的茶盏,又很快退了出去,门咯吱一声被关上,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我明日走,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往日也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要多说的。胡庸父子……”陆勤顿了顿,接着道,“这父子仗着陛下宠信,祸乱朝纲,处理便处理了。你……”

  他想提醒陆则一句,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费这些功夫,他在刑部干得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以往朝堂上有胡庸,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内阁等各处相互钳制,对卫国公府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坏事。

  真把胡庸处置了,都察院那些老家伙就满意了,也未必。佞臣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处置是处置不完的。

  但他又想到,陆则身上,总归流着一半刘家的血。他并不担心,他会不顾陆家的安危,倒戈刘皇室,但是,亲近刘家,为皇室安稳考虑、铲除佞臣,是难免的。

  宣帝仁弱,不能算是个很有志向的皇帝,但至少,他不像先帝那样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卫国公府。这十几年,皇室和卫国公府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很多。偶有冲突,也很快化解。

  况且,还有永嘉……

  陆勤闭了闭眼,顿了顿,接着道,“算了,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多说了。”

  陆则颔首,父子二人起身,朝碧玉轩去,一顿饯别宴,其实吃得不怎么热闹,但也称不上压抑,陆家早就习惯分别,且往前推几十年,那时候才是凶险。

  宴毕,众人皆散去。

  陆勤先送了母亲回福安堂,才回了明嘉堂。进门之时,丫鬟正好端着水盆出来,他进了内室,看见永嘉从盥室出来,她穿着寝衣,头发还是湿的,听见动静,便下意识抬眸,朝这边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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