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43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呵,父亲哪里为官?”敏之好笑着落到下首椅上,“他父亲在阎罗王设的赌局上头任一个常胜将军,母亲在白眉大神座下任个风月大王,祖上早败得根也没了。”

  老侯爷不由把松弛的额心紧蹙。敏之笑了笑,又咂嘴,“他就是那年被内阁放回家待命的那个穷进士,回南京这二三年,好容易才谋了个县丞的差事,论相貌嘛,倒是举世无双,人品嘛,太孤孑清高了些,连孙儿的面子也不给。”

  “原来是他……”老侯爷捋着一把须,缓缓点头。

  老太太听见如此说,忙欠身,“你晓得他?”

  “在京时听见说过,读过他在京时写的一篇文章,当时朝廷要推行‘一条鞭法’,他在文章里提出些弊端,见解十分独到。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他这篇文章,被当时陈少保的儿子抄了去,署了他的姓名,还在太转运司谋了个官当。好些人晓得这件事,却不好坏了陈少保的脸面,都装聋作哑。这个席泠就算晓得,也没地方说理。我看此子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家世到底太不配。”

  老太太点头附和,“那你的意思,叫露浓打消这个念头?依旧寻别的去?”

  不想老侯爷将手一抬,截断了她的思虑,“我的意思是,再看看,外头也瞧着,只是不要对人明讲,免得事情不成,彼此下不来台。”

  说到此节,凝重了眼色,“前些时江南巡抚林戴文给我来了封书信,说大约开春要回南京,届时要来拜访我这位昔日老师。依我看,苏浙两地是税收重地,新策刚推行一年,他不在苏州好好呆着,要回南京来,必定是有密令在身,大概是南京这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

  老太太乜他一眼,“你都向朝廷告老归乡了,还管这些事情做什么?再大的事情,也与你无关,你少操这些闲心!”

  “啧、我又没说我要去管这些闲事。我的意思是,倘或果然如我所料,南京地方上少不得要换一换血,就看这个席泠能不能从这乱局里头杀将出来,一飞冲天。倘或我看他不错,届时再告诉北京府里头,把露浓的事情定下来。”

  敏之稍嗤,“哼,就算南京地方上要洗牌,与他一个县丞什么相干?他再飞,还能一步登天不成?我倒不看中他这些,只要他待姐姐好,少不得我们虞家提携他;他要是待姐姐不好,就算天王老子,我也瞧他不上!”

  这些话传到露浓耳朵里,似月儿藏在云中,躲在绣阁里羞笑。

  丫头在身前打趣,“姑娘如今暂且把心搁下,泠官人再是不济,也能从上元县衙门混到应天府去。单凭自身,年纪轻轻的就要做到五六品的官,就是老太爷也得另眼相看。”

  露浓歪在榻上,轻剔银釭,把一簇火苗潺潺地挑起来,点亮一个如花婉媚的笑,“连祖父也称他的文章好,可见他有大才。我自小在京师里长大,王孙公子席上见过不少,他们有什么好?不过是仗着父亲祖父的威名,好一些的不学无术,秉性坏一些的在外头仪势仗贵作威作福。哼,我偏就瞧不上这起仰仗家世、靠父母亲朋往上爬的人,正有本事,自己也能混出头。只有席泠,他称我的心。”

  更阑悄悄正好眠,她却从上月老远望见席泠那一则身影起,就像怀揣一个雀跃的梦,时不时跳出来把她挑逗一下,叫她一夜睡得比一夜难眠。

  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一片深似海的影,就想方设法地要靠近他一些。因此问起:“箫娘怎的好些日子不往咱们家来?上回她走时,我有没有说使她来,有巾子托她做?”

  “说过了,我都听见了,她还应了呢。”丫头端来碗热腾腾的燕窝搁在炕桌上,珊珊落座,“大约是年关将至,她有些忙,抽不出空闲。明日我打发人去他家中问一问。”

  次日果然打发个小厮去请,谁知席家院门紧锁,墙外喊两声,无人应答。

  原来是位南京做粮油声音富户孝敬了席泠些鸡鸭鱼肉,并两只小香猪。箫娘烧了一只,一半留着给绿蟾,一半装在篮子里,好容易雇了两车,大早就往元家送去。

  席泠往衙门去,与箫娘在巷口街上分别,一再对赶车的汉子嘱咐,“不赶时候,路上稳当些。”

  箫娘撅着个嘴挑开前帘,“晓得了,说多少遍才罢?”

  席泠稍退一步,挑开车窗的棉帘子,“衙门里交代完,就在家歇到年后。”

  这意思,两个人要同进同出朝夕相对好些日,箫娘想到那懒吃懒睡的日子,心比蜜甜,又对他交代,“你午晌归家,街尾有个卖黄糕麋的摊,你买些回来我吃。”

  席泠将灯举在窗畔,照照她被汤婆子捂得粉扑扑的脸,点头应下,让了车去。

  踅至元家,日头黄澄澄地冒出来,元家一干小姐丫头在园子里踢毽子耍子。箫娘一径走到太太房中,赶上她在吃早饭,忙把篮子交于丫头,“拿到厨房里热了来,太太好吃的。”

  “是什么?”太太在暖炕上问,喊她过来坐,吩咐丫头添碗筷。

  “是一个做生意的老爷孝敬泠哥儿的小香猪,拢共两只,一只我大早起来烧了,一半拿来与你,一半与隔壁陶家。另一只我们家一半,一半给何小官人吃去。”

  元太太捧着碗,媚眼横嗔,“你难得几样好东西,平白又给我做哪样,自家留着招待亲友嚜。”

  “有好处,我不想着你,却想谁呢?”

  太太回嗔作喜,吩咐丫头说:“热了劈下一些,给二娘屋里送去,老爷在她屋里吃饭,叫他们一道用些。再劈下一些预备着老爷下晌招呼那老道士。”

  箫娘盘着腿儿,细观她面色红润,秋波如水,料想她同那周大官人正是个如鱼得水,如今有好的,连家中小妾也惦记着。

  心里好笑,面色直夸她,“到底是正太太,这样的胸怀,岂是那起面善心黑的媳妇能比的?”

  趁着丫头去了,屋里没别人,元太太捧着碗笑一声,“我何苦与她们计较这些?大节下的,彼此清静些才好。你吃呀,陪着我吃些。”

  箫娘端起碗,随口问:“您方才说什么老道士?家中要做法事?”

  “嗨,好好的,又兴起做什么法事?是我们老爷前些时在外头认得的一个老杂毛。”元太太正愁跟前无人排忧,便低低地对她说起:“说是他手里有个什么仙方,我们老爷巴巴的请了他来,就为求他这个。”

  “什么仙方?哟,哪样益寿延年的药,您也告诉告诉我,我也求他一些来吃。”

  引得元太太噗嗤一声笑了,脸上倏地烧起来,搁下个碗嗔瞪她,“什么药你都胡乱往肚里吃呀?真是的,瞧你那见不得好的样子。那是男人家吃的药,你个年轻媳妇,就吃十丸白丸下去,也只管个肚饱。”

  箫娘陡地明白过来,脸上也跟着有些烫,不好多话。倒是元太太,拣着个可说话的,索性一股脑抱怨起来,“男人嘛,年纪大了,总是有些不中用。别瞧我们老爷三房四妾的娶回家来,满破也就是个摆设,打过了三十五就有些不大济事。”

  箫娘抿着唇埋首笑,一个碗险些捧不住。元太太瞧见,握着箸儿玩笑打她,“笑什么,你嫁个席摸白,难道就是个好的?”

  猛地勾得箫娘想起席慕白往前起夜,一夜起个三五回,索性搁下碗捂嘴大笑起来。

  两人笑足半日,箫娘请辞归家,元太太拉着她暗暗嘱咐,“你的好我是记得的,过完年里往周大官人那里去一趟,他有节礼给你。”

  “哟,那得谢太太囖。”

  辞将出来,赶着归家送那半只香猪与绿蟾,左右都顾全,已是黄昏月淡,接几个黄昏淡月,年关愈近了。

  这时候,门户里都顾着走亲访友,入夜还不清静。松舍清灯,箫娘撑在妆台,听见陶家隐隐箫笛,像是在宴客,合着秦淮河的笙歌,又谁家墙内偶然蹦个炮仗,又伴着犬吠,远的近的,此起彼伏,都是凡俗轰烈的尘世。

  她的屋子是恬静安宁的,当下,难免思想起父母来。父母什么样,她早不记得了,但那种孤苦伶仃的寂寞,依然不将人放过。

  她往那堵墙望一望,带着怅然若失的依恋,仿佛所有的牵绊与寄托都在墙后头。

  墙那头噼里啪啦微响几下,是炭盆里蹦几个火星子。夜深恐怕冻了墨,席泠搁笔不写了,将一沓纸张收入柜中。恍然见斜面窗户上还亮着灯,就在榻上坐定,推开窗,只看那窗户。

  那头箫娘听见吱呀声,只道是他出门来,静听一回,院内又没个动静,便将槛窗推开条缝瞧,正就对上席泠一双眼,唬得她忙把窗户阖拢。

  须臾又拉开,够出个脑袋问:“你开着窗户等西北风喝么?”

  席泠欹在窗框,翛然地将一条胳膊搭在支起的一只膝盖上,“怎的还不睡?”

  可巧叫箫娘寻着个似模似样的借口,老远地朝他眨眨眼,“我睡不着,想吃盅胡桃茶,我记得有一把胡桃在正屋里墙根底下那个箱柜里搁着,我想去取么,又只当你睡了,不好进去得。”

  凛风蛰人脸,席泠却不觉冷,笑意十分和煦。他有些弄不懂,她凡事都爽利直接,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很是机谨,是她信不过他,恐他不可托付?

  都不打紧,他有十足的耐性,总之不论男男女女怎么耍心眼,总也是殊途同归,归到枕上,相偎而眠。

  他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邀请她,“外头吵闹,哪里就能睡?正好我也想吃一盅茶,你来瀹吧。”

  箫娘匆匆阖上窗,在镜前笑得花枝招展,暗想她没早早地洗了胭脂,真是个再英明不过的决策!

  她复把刚摘下的那只珍珠攒花钿斜插乌髻,冠冕堂皇地走到正屋里寻了胡桃茶叶等瀹茶的器皿出来,提着铜壶走进他的卧房,眼梢微吊,好似在告诉他:我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席泠也就阖上窗,歪在榻上看她乔张致地忙,“夜里茶吃多了,不怕睡不好?”

  “我睡得香着呢。”箫娘一霎旋转裙,像是急于辩解。稍稍又觉得多此一举,忙转回去瀹茶。

  在墙角,那陈旧妆奁裂了缝的镜里,席泠能清晰瞧见她一面海棠腮,两片嘴皮子翕动着,像是在暗暗咒骂他。

  他歪着眼,比及箫娘端茶过来,剜他一眼,“鬼鬼祟祟笑什么?”

  “笑圣人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难养活么?”箫娘扇扇睫毛,细数自己的一番好处,“我吃得不多,又能干活,还能帮贴家中些开销,只怕方圆百里还难寻我这样的女人呢,你别不知好歹!”

  “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那是哪样意思?”她撇撇嘴,在对过拂裙而坐,嘶嘶地呷口茶,抬起眉,又是两汪恨水。

  窗外花炮轰雷,陶家放焰火,嬉声伴着胡笳,咿咿呀呀地拖着调子。席泠扭头瞧一眼窗纱上朦朦胧胧的影,转回来,“趁街上还开着铺子,明日我去买些焰火爆竹,你也点着玩耍。”

  箫娘稍稍惊诧,他抬起胳膊,越过炕桌捏一捏她的下巴,“去年陶家小姐芳辰点焰火,你说你也要放,忘了?”

  杳杳回想,那不过是句酸话。此刻当真起来,箫娘却计较,把下颌轻轻撇开,“一放就散的东西,不等同是点银子玩耍嚜,贵呢,算了吧,留着那些钱哪里开销不划算?”

  她垂着眉眼,捻着茶盅的口,被热腾腾的茶烟熏得眼有些湿润朦胧,又像是泪花。大约是为他记得那么句没要紧的气话,没有人这样满足过她又嫉又酸的小心思。她很奇怪,很少为孤苦掉泪,却容易为一点动容想哭。

  “银子而已,不过是生不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只要我有,你烧着玩也未尝不可。”

  箫娘噌地把眼抬起来,心里仔细掂量他这话算不算是个承诺。算的吧?可到底没有说“一辈子”更叫她踏实。

  道理是道理,她心里已像燃了团火,烧在寂寂空旷的原野。是他闯进这片黑漆漆的荒原,举着照明的火把,从此她就死心塌地跟着他走了。

  但她就是很固执,瘪瘪嘴,雾笼的眼睛带着甜蜜的不屑,“还没怎么样呢,先就张狂起来了。耍钱可是个烂毛病,你别学那起公子哥倒三不着两的习性。”

  席泠却留意到她眼中湿漉漉的浓雾,能拧出泪。他把撑在额角的手松开,朝怀里招一招,“过来。”

  箫娘脑子叫嚣着不去,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挪到他那头,站得高高的,“做什么?”

  一个不防备,被他拽跌在怀里,正要泼口骂。他就抬手抹了她眼角的泪花,“要哭了?又是为什么?”

  连带着也抹去了箫娘民顽不化的倔强,她扑在他怀里,哭腔由他胸膛闷着传出来,“我想我爹娘,又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连做梦,样子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下把席泠的心也哭化了,将她暖暖和和地搂抱好。等她呜呜咽咽哭得差不多,就笑了下,“要不你喊我声‘爹’,从此我宠着你,凭你如何作妖。”

  箫娘噌地把泪涔涔的眼抬起来,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我喊你老娘!”

  席泠忍着痛笑,把她脸上挂的泪珠儿搽去,“你瞧,又不哭了,这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箫娘醒过神,才发现已完完全全陷在他怀里。这个怀抱,与她怀念的一模一样,像独坚实的城墙,阻隔万世的风霜。她一时舍不得逃。

  谁都不提这个拥抱,但谁也没分割。她身上被炭火熏得滚烫,席泠只觉怀里似抱了个火炉,暖到心里去。他搂紧她细细的腰,把她往心口挪一挪,抬手推开了脑后的窗,让寒风灌进来,熄灭心里的火。

  箫娘在肩头浮起亮晶晶的眼,有一点一点白光从她瞳孔滑落,密密层层地回旋。她由他怀里掏出只手,朝窗外指一指,“你瞧,下雪了哎!”

  今年南京的雪来得晚,为这迟到的雪,或者为他的怀抱,她找回遗落多年的天真,一场雪就轻而易举让她高兴。

  席泠扭头瞧窗外,院内果然流风回雪,迷云压低,月无踪迹。他又在将她搂紧些,垂看她兴高采烈的眼,“冷不冷?”

  “不冷。”箫娘笑嘻嘻遥遥头,手越在他的肩,接了飘簌簌的一片雪花,想捧给他瞧,可惜顷刻就化在她温热的手心。

  席泠将她的手心揉一揉,倏地埋首,照着她红馥馥的嘴巴衔上去。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箫娘起初埋怨,后头就没功夫闲思闲想了,乱糟糟的思绪开始混混沌沌地旋落。唯一清晰的知觉,是他像来势汹汹的一支敌军,短暂的风平浪静后,迅猛而热烈。

  箫娘在他霸道的亲吻里骨软筋酥,成了窗畔的风雪,迷乱飘摇。直到他退开了一寸,目光像匹野狼,在她脸上四面搜寻,最后搜到她眼里,带着点冷静的凶悍,滚了滚喉结,“不管你在坚持什么,要是此刻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箫娘心一跳,这时节想起她的“坚持”来,连滚带爬地由他怀里退出去,捉着裙慌张往外跑,完全像个丢盔弃甲又忽然良心发现的叛军。

  她的影从窗口仓皇闪过,须臾就响起重重的砸门声,西厢的门颤了颤,抖落漫天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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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明汤显祖《牡丹亭》

第47章 抚郎衣 (七)

  雪落在院墙外, 则是另一番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将近二更的天渐渐死寂下来,近笛远笙都消散了, 除了簌簌的风雪,天地间只剩仇九晋, 隔在墙外。陶家散了席, 他刻意打后门里出来,就为了隔墙听一听箫娘的动静。

  关于他还爱不爱她这个问题,他至今也没想明白。但想念却似一根细细的绳索,时时刻刻勒着他,使他在快要溺毙的日子里, 离死似乎更近了一寸。

  她在墙内脆生生的笑声,终于暂时割断了那条要勒死他的绳, 却一转刀尖,又刺在他心里, 把它一片片剖落。他忍不住绝望地想,他还剩几片零落的心,足够去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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