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箫娘噗嗤一乐,席泠歪着眼探究,“笑什么?”
她窃窃地低声,“你像个顽固老太爷,虽然说话少,咳一声,人家也怕你。”
席泠把胳膊撑在窗台上,抵着额角看她,“你可不怕我,作闹起来没个王法。”
“你一向是许我闹的。”箫娘洋洋得意,孩子似的搂着他脖子,跪坐在他的膝盖间,“我去杭州,你要什么,我给你捎带回来。那头的龙井丝绸倒是顶好,我带些回来?”
“又何必挂碍许多,我并不缺什么。”席泠掐一掐她日渐充盈起来的腮。
自打老太医说下那话后,箫娘刻意注意起饮食来。她从前吃糠咽菜习惯了,一向是嘴里嚷嚷着要吃山珍海味,真给她吃,又还是那萝卜青菜合她的胃口,因此总也不见胖。这回留意起来,不论可不可口,一律大啖大嚼,那点软肉真是好容易长起来。
顿了顿,席泠又说:“你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箫娘却瞥下嘴去,“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喜欢,人家给你操心,像白操了似的,到你这里,都是多余的!”
席泠只得哄她,“怎么是多余的呢?你有为我的一片心,我就十分喜欢。”
这倒不是完全哄她的话,她有一点为他忙碌的心,他就满足了。即使到今日,面对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富贵,他仍然觉得她是无可比拟的珍贵。
箫娘要走了,懒得与他争,片刻又转怒为笑,“不跟你计较,你怄也要把人怄死了,计较起来,吃亏的是我自家!后日几时走?你送我么?”
“自然送,后日晨起,我不往衙门去了,专送你往码头去。包了艘大船,富丽敞亮,你尽可在上头玩耍,只是留心别栽到河里去。要是路上遇见什么事,打发小厮将我名帖送去给县上的官员,人家自然晓得照应。”
“晓得了。”
次日起来,席泠自往衙门去,箫娘打算着去向柏家娘儿们几个辞行。满南京城,场面上来往的官眷不少,若论有些情谊的,还是柏家几位太太姨娘,下有徐姑子王婆子几个,再是元太太,只不过她往扬州去了,不过书信往来。
难得出远门一趟,是礼是情,总要去向这些招呼一声。晨起打发了人去告诉姑子婆子,那两个没有说的,少不得打秋风求往杭州捎带些东西回来。
走到柏家门里,凑巧娘儿们几个礼佛去了,只有四娘嫌暑热未去,只在家里盯着小儿读书。听见箫娘来,忙迎进房子,款待茶果说话。
箫娘一颗颗地拣着葡萄吃,一壁告诉,“我明日就要往杭州去一趟,来告诉娘儿们一声,不想太太二娘又出门礼佛,回头她们回来,烦你告诉她们一声。我这一去,两三个月呢,你想要些什么,写张单子,回头我捎带回来给你。”
说话又拣一颗大大的胭脂色的李子啃着。四娘窥她一会,搭过脑袋来,“怎的,你还回来?”
“你这话说得,我不回来往哪里去?”箫娘翻她一眼,下瞥一眼,那李子里头的颜色更深,红得发紫。
四娘惊骇地瞪着眼,“你不晓得?”
“我晓得什么?”
“看来是泠官人瞒着你。”四娘沉吟须臾,拈绢子那只手一下塞进另一只手心,定下主意,“他瞒着你,我不瞒!咱们好一场,我想来想去,这事情还是该叫你知道。”
引得箫娘额心蹙紧,“到底哪样事情你神神叨叨的,说呀!”
四娘横下心,将丫头小儿追出门去,“你别说是我说的。听我们老爷讲,你们泠官人在官中犯了些事情,这会朝廷里的旨意都下了,北京要个派个什么官来查这桩案子,听我们老爷那口气,只怕事情不好。我估摸着,这会北京那姓彭的官,就这几日就要到南京了。泠官人打发你去杭州,一准是叫你躲出去,倘或他出了什么事情,牵连不到你,这里的房子纵然被查抄了,你在杭州,也算避了险。倘或牵连到你,我想,他也准能有法子把你撇开。”
刹那间,箫娘手上那颗吃了一半的李子像是活过来,反向她啃去,一口一口地,啃进她的心肺,五内全是惊与酸。那门内折进来的一片光,也一寸寸地朝她爬过来,周围都在啃她,将她撕成碎片。
见她呆怔的模样,四娘两眉倒扣,“怎的,你竟是一点风也不知道?”
箫娘木楞楞地摇首,“不知道……”那尾音沉下去良久,她的人噌地站起来,“我走了,回家去问问他。”
“嗳,是该去细问问,我们这里到底也说不清楚。”四娘忙起身送她,一路上宽慰,“你不要急呀,你们泠官人,年纪轻轻就坐了四品大员,本事不小的。这官场上的事情一天一个模样,谁说得准?他一准有法子应付的,你不要发急呀。”
箫娘一股脑钻进马车内,吩咐小厮快马加鞭,疾驰归家。
这日席泠也是老早就归家来,听见箫娘往柏家去了,就晓得事情恐怕再瞒不住,独个在书案后头坐了半日,静候她回来质问。
窗口的阳光落在底下髹黑的一套案椅上,轻摇着细碎的竹影,抖落了一面细尘。箫娘气势汹汹奔进门来,在书案前头死盯着他。他那副表情,坦然得镇静,她满腔的话蓦地遇到坎坷。
这一坎坷,那些铺天盖地的问题像是被一个浪头掀翻,就沉默了。
箫娘知道四娘说的都是真的,她来之不易的好日子又一次遭遇挫败。她落到满面尘埃的椅子上坐着,神色悲苦肃穆,阳光斜斜从窗口照下来,滑过她的脸,落在她绾色的裙间。
俄延片刻,席泠便听见她细声啜泣起来,他从椅上起身,坐在窗下另一根椅上,微微将脑袋仰在窗台上,“柏家几位太太姨娘告诉你了?”
箫娘点点头,泪珠子直往下坠,她横袖胡乱搽一把,红红的眼圈转过来,“你有法子应付的是不是?从前说要做官,果然就做了官,说升官也果然升了官,还有什么难得倒你?”
席泠也转过眼来,笑了笑,“你不问我犯了什么事?”
“我不管!”箫娘蓦地提高了嗓音,咬着腮,又渐渐放软,“你做什么事,总有你的缘故。”
“要是我做了坏事呢?”
箫娘也不算傻,哪有无缘无故的忽然升官发财。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转,她的首饰头面,一日比一日风光,从前对她嗤之以鼻的太太奶奶后来对她奉承巴结。哪能是白来的?
但怎么来的,她不关心。她咬着牙,抖着下巴,“做就做了,世人都坏得这样子,凭什么就单要你做个好人?你又不欠他们的!我不管你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我只问你,事情查下来,会受哪样刑?”
席泠倏地笑了,张扬到狂妄,伸出手去在她发髻上揉一揉,“大约会死,我也说不准。”
他说得落拓轻松,可箫娘单是听见个“死”字,心里就慌得不行,手也抖了,泪也住了,忙抓住他的腕子,“你有法子应付的是不是?我不信你想不出个办法来。”
“有,但我不想再使什么手段,”席泠反手握住她,不管她能不能理解,他一股脑地往外说,不再是哪些关于世道生民的大论,单论他自己,“你能明白么?我这一生,除了你,都在与心之所想背道而驰,这条路太长太远,没有归途,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或许他们俩心有灵犀,箫娘一霎就懂得,他自甘臣服在命运的刀口,对一切都彻底不在乎。她也明白,他是老早就打算好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她抽出手,热泪变冷,“那我呢?你往后就不管我了?”
“谁说不管你?”席泠吁一口气,眼睛渐渐有些湿意,“我都替你打算好了,有些官府查不着的田产地契,都给你装在箱笼里了,你一并带着往杭州去。我交代了那位同窗,请他在杭州替你寻处宅子,大宅子。”
他低头笑笑,又抬起来,“过两年,再请他替你寻门好亲事,你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不必受穷受苦。只是要像从前陶家那般大富大贵,还差些。你也将就些,好不好?”
箫娘想说“不好”,却又没个“不好”之处。他事事周到,什么都安排得妥帖。
席泠将目光投入面前虚空的光束里,仿佛在里头望见了她的余生,“箫娘,你既然忘得了仇九晋,终有一天也能忘得了我,我们与世间别的夫妻也没什么不同的,若非要说点不寻常,你与仇九晋也曾不同寻常过。你受的那么些苦痛都能忘了,没什么再可以难得倒你的。”
又再提起仇九晋,恍如间隔一生那么长,一并连过去走过的路途都恍如隔世。箫娘在那些遥远的记忆里翻翻拣拣,发现的确不错,她是不断向上攀爬的藤,并没有什么能绊住她。
她与仇九晋,也曾相互许诺,说下过感天撼地的誓言,她还说过非他不可。但无数历史经验告诉她,再苦痛风光的爱与恨,只要跨过去了,再回头看,也只是寻常不过的河。
一条一条的长河,她总要跨过去,生命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只能向前。她再闪着泪看席泠,尽量把他想象得陌生起来,想象成那些她曾淌过的洪流。也许,他说的对的。
然后她渐渐哼出笑,流着泪点头,“你说得不错,你说得不错。”
这就算达成共识,两人就搁置此事不提。吃过晚饭,席泠大大方方地又再使人为她装点了些东西,恨不能将一切值钱的、能装的都装进她的箱笼里。
箫娘就在榻上看他忙碌的背影,从眼到心,企图提前淡化他的影,反正迟早他都是要消失在她的日子里的。
可望着望着,眼泪又泛滥起来。她转脸望向窗外,外头浓绿的竹林越来越黯淡,日月会更迭,光阴会轮转,人影与人影也是不停交换,握在手里的,只有锦绣罗衫。
第二天,席泠没往衙门去,套了马车送箫娘往码头上去。下码头有条窄窄的山路,两侧荒草疯长,风将草压低,它又抬头,又压低,再抬头,时间长了,草斜斜地长,却总是不死的。
席泠不再是散漫的坐姿,而是端正凝重地,一手垂在膝上,一手搂紧了箫娘的肩。在她肩头的手不知不觉地愈发使了力,骨节上的筋络渐渐突起来,仿佛要崩断。
真断开,是他凉薄的身体里热涌的血,那些血像要从口里喷出来,他连呼吸也不畅快。他不能再陪着走了,于是叫停了马车,对箫娘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免得在码头上哭哭啼啼的,不好看。”
箫娘一反常态,极其冷静地看着他。席泠被这双眼看得肠穿肚烂,苦涩地笑了笑,“倘或事情了结,我还好好活着,一定去杭州接你回来。”
“用不着了。”箫娘仍盯着他,像要穿透迷障,将他看清,“你自己讲的,我没心没肺,忘性大,等你寻过去,说不准我都跟别人好上了。”
席泠的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又没话可说。沉默着坐了一阵,就打了车帘子跳下去。只听见他在外用干涩的嗓子吩咐小厮,“去吧,当心点,顾着太太。”
马车又慢悠悠颠起来,那些迷障化成烟雨,汇拢回箫娘的眼。她堵着气,又似没气可堵,把脸转过去,挑着帘子看窗外。四面屏山,围着庞大的河,那河从一侧穿过去,掩在山间,看不清去向。河面上罩着一层雾,能看见虫蚁大小的船挤着,有来的,有去的,不知谁是归人谁是客。
路太颠簸,她忍不住朝车后望,席泠还站在原地,空荡荡蜿蜒的小路上,路生杂草,有他半身高,天宽地阔衬得他渺小而无力。
箫娘想起头一回听说他,是个屈了才的进士,后来见他,觉得是隐了世的高人,再了解他,又觉是被尘埋的金子。她一向执着地相信,他能有所为,能为她谋得宏伟前程。
但此刻再看他,忽然推翻了她从前一切的幻想。他只是个普通人,与她一样,不过是这世间微不足道的尘埃。她心里阴阴地疼起来,为她终于抛弃了一切对他自私的期待,却仍旧爱他的真相。
她叫停了马车,跳下来,一个劲往回跑。好几辆车也跟着停,车上麻绳困着一个个髹红的箱笼,塞满了值钱的财物。她把这些一并风与土都抛在身后,只顾着往回跑。
跑到席泠跟前,他也惊住了,又沉默着,等着箫娘开口。箫娘稍稍喘口气,握着拳头朝他胸膛上狠捶下去,“你凭什么叫我走?!你凭什么以为,我就怕死、就怕被你连累?!”
席泠刚要启唇,箫娘吊着嗓子,泼口给他掐断了,“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这还没死呢,就把我的往后都安顿了!我用得着你安排?我自己不会替自己打算?你怎么就知道你死了,我往后就一定能忘了你?从前也是,我要走,你留也不曾留一句,知道的,只说你是为我,不知道的,说你是洒脱。可我倒要问问你,你争取过么?你说过你要么?怎么就见得,你说了,我不会为你留呢?!你总要我心甘情愿,你凡事都闷着不对我说,我怎么晓得你的心,又如何去情愿?!”
一气说话,箫娘喘了两下,又瞪起泪涔涔的眼,“你总私自为我打算,你凭什么断定这样那样就是为我好?从前我爱仇九晋,今番爱你,这话不错。可我爱仇九晋时,没想过明天会遇见你,更没想过爱你;我今朝爱你时,也不去想往后跟别人的事!”
一腔话似如一盆凉水,稀里哗啦朝席泠泼下来,使他骨头颤抖着,凝望她,余光瞥见后头晴芳也跟来了,又在远处站定。
天地都随晴芳的裙角静默,山下的河面晨雾也散开,一切都逐渐清晰明朗起来。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也要你平平顺顺的。”
箫娘猛地推开他,“那就只想你要我,什么狗屁都不要去想它!活着,就别顾虑死的事情!”因眼睛瞪得大,山风把她的泪水吹干了,那干涩的眼底,满是简单的爱与怨,“你们读书人,哪样都好,就这点不好,满脑子迂酸!”
席泠后跌一步望她,望着望着,渐渐笑起来。在这山野荒原,他再次领略她,原来她不是蒙昧,只是具有最原始纯粹的智慧。
第81章 千重变 (一)
绿萍波上, 浓雾初散,阖家还未至码头,席泠却倏地吩咐:“回家。”旋即晴芳欢天喜地朝后头跑起来, 一辆一辆地车马吩咐折道归家。
曦微渐热,晒干了箫娘满面缭乱的泪渍, 水汪汪的眼笑弯了, 旋即斜斜地朝天边一勾,“这才算你有良心,死活,咱们夫妻就该一处受着。”
半山野径上嘎吱嘎吱的车马往回慢行,席泠剪着一只手笑笑, “走走吧,我想走走。”
箫娘便吊着他另一条胳膊, “好,这里的风吹得倒凉快呢。”
她吊着他, 整个人习惯地往下沉坠。席泠不得不将臂膀硬着,拖拖拉拉地载着她。前头那凄草夹掩的来路恰逢转弯,一眼往过去, 好似路断, 一片晴丽的天。
席泠倏然沉默地发笑, 箫娘问他:“笑什么?”
他不说, 心里却想,尘路太远,但他握着他的根本, 并且终生不忘, 那么苦, 亦是欢。
“笑什么嘛?”箫娘在他身边蹦跳, 一眼接一眼地剜他,“说呀!笑什么嚜?”
他闷着不说话,拖着她向前走着,仿佛走向天涯。
半山底下则是南来北往的运船,停泊或走,自有定数。码头渐渐靠来一艘气势恢弘的官船,船头立着十几个差役,簇拥着北京来的佥都御史彭道莲。
这位彭道莲将近四十的年纪,穿着鲜红补服,头戴乌纱,瘦高的个头,留着两撇八字须,向案上展目时,两眼流露着壮年得志的意气。可看着看着,刮着须的食指陡地撤下来,冷着脸朝岸上递了个下巴,“那是来接咱们的?”
彭道莲是带着贴身侍奉的管家一道来的,这管家与他相仿的年纪,跟着朝岸上一看,孤零零两个穿青绿补服的差官在码头上立着,身后拢共两辆车马并赶车的马夫,也没举牌子,只管四眼茫茫地朝船上望过来。
管家忙道:“我看不像,这南京都察院再无礼,也不至于这样儿零落的排场,大约是接应别的什么人。”
可船到岸,一行才下船,那两个差官便迎上来作揖,“请问可是北京来的彭道莲彭大人?”
这下彭道莲的面色彻底冷下来,不与他们搭腔,只得两个差役去问候,“是,你们是什么人?”
“噢,我们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是左都御史范大人派我们俩来迎大人的贵架。我们范大人已着人收拾出别院,请几位大人随我们先往别院用饭歇息。”
“范大人?”彭道莲剪着手睨着二人淡笑,“你们范大人好大的官威,本官乃皇上钦点的主审官,他也不亲自来迎,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哎唷、那可不敢那可不敢!”为首的差官连连打拱,堆着满脸笑,“彭大人别多心,实在是我们范大人事忙。苏州出点事,听说是有戴罪的犯官翻案,那案子是我们范大人去年亲自审定的,这不,还得他老人家亲自往苏州去一趟,昨儿夜里就启程了,实在等不到彭大人来。”
彭道莲乜二人一眼,举步上了马车,打着帘子与起码的二人问话:“那你们南京的佥都御史何大人呢?”
“哎唷,也是不巧,这不为了席大人的案子,正忙着整理卷宗嚜,好等大人歇足了,一到都察院,看过卷宗,就好传人问话了。”
话说到此,彭道莲仍有些不死心,“那应天府的府尹呢?按理,北京钦派来的官,他一府地方长官,也该来迎一迎吧?”
“应天府?那就不晓得了,咱们是南直隶都察院,统管江南多少个州府的官员。应天府的官虽在统辖之内,可犯了事,咱们能管,人家没犯事,咱们不好去问的,万望大人海涵。”那差官骑在马上,马蹄子踱得散漫意洋。
凡是都察院有头有脸的,都不到码头来迎。彭道莲这下算明白了,他想到南京来摆架子,谁知架子还没撑开,反叫这班南京人先摆了脸子。气得他当即丢下帘子,闷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