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她们本就投缘,宝鸾年幼时误打误撞救过顾清辉,当初相识便有恩情在,更何况还替顾清辉保守多年的身世秘密,原就该常来常往的,只因顾清辉一心钻研仕途之事,又有族中之事缠身,避免露出端倪,两人这些年才没有往来。
对于顾清辉的疏离,宝鸾起初也伤心过,虽然理解,但也难过了好一阵,好在稚童忘性大,渐渐地也就开怀了。若不是想为太子解困,只怕宝鸾早就忘了顾清辉曾经是自己儿时的玩伴。
如今重逢,又是自己主导的,见她态度亲和,恍如回到童年时,难免激动高兴。
“顾姐姐,这几年你步步高升,我真为你高兴。”宝鸾在顾清辉怀里抬头,澄澈的眼眸天真无邪,娇软的声音似有意抚慰:“你别担心,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你的事,当年发过的毒誓,我一直记着。”
顾清辉对望宝鸾真诚的眼,暗叹,当年没有选择拿捏而是远离,不曾后悔的原因大概就在这了。
虽不知以后会不会反悔,但至少现在是不悔的。
顾清辉揽着宝鸾的肩背扶她坐起,道:“跟没骨头似的,坐好。”
宝鸾不松手:“顾姐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顾清辉被她的发髻擦撞下巴,弄得有些狼狈,但又恼不起来,只得无奈坐回去继续当靠枕:“听到了,听到了。”
宝鸾:“顾姐姐,出了这只船,你肯定又不理我,趁着咱俩还在江上晃,多和我说说话吧。”
顾清辉惯于板着脸冰冷冷,无论对于朝堂的明枪暗箭还是顾氏一族的勾心斗角,都能游刃有余,唯独面对宝鸾孩子气般地耍无赖,束手无策。
“顾姐姐,你知道吗,我那个新的兄长可俊了……”
“顾姐姐,天气转凉,你穿这么点可不行,好看是好看,可太薄了……”
“顾姐姐,你看我,是不是胸脯大了很多,我天天喝羊乳和米羹……”
“顾姐姐……”
船篙声划出碧波荡漾,顾清辉的目光掠过宝鸾叽叽喳喳的朱红小嘴,投向木窗外水天一色的江面。
曲江浩渺,静谧似镜。
要是将人扔下去,不但能重得清净,而且还能永绝后患。
宝鸾摇晃顾清辉胳膊:“顾姐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顾清辉摇摇头。
宝鸾立时张大水汪汪的眼睛望她。
顾清辉暗叹,本就欠了她的,多听几句话也不会怎样。
朝气蓬勃的女郎,即便话多了些,也是惹人喜爱的,何必将她同那些聒噪的同僚相比较?
顾清辉端杯茶喂到宝鸾唇边:“你方才要说什么?润润喉,慢点说。”
扁舟游江,至乌金坠云时,宝鸾方回到宫中。
如她所想,顾清辉没有拒绝她上岸时状似无心的那句恳求。
——储君之位不可动摇。
而后数日,宝鸾没有再见顾清辉,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未向任何人提及此次会面。
她一改过去的倦懒,乐此不疲穿梭在各府乐宴中。
对于喜爱办宴的贵族女郎们而言,能同圣人宠爱的无双公主交好,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宝鸾没再躲避蜂拥而来的热闹,她耐心地对待每一个她不曾见过却想要和她示好的女郎,试图从她们身上审视出其后家族所代表的立场。
过去宝鸾从来不曾主动关注过朝堂上的事,外面的事是好是歹,她从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权术遥不可及,对于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公主而言,是神秘而危险的玩具。
可现在,她往前迈出半步主动掀开了这层朦胧的黑纱,想象中惴惴不安的恐惧并未到来。
她彻夜抚着自己的胸脯,那里面装着的一颗柔软的心,波澜不惊,甚至连半分激动都无。
原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天边露出蟹白秋晨时,宝鸾双手抚掌,卧成婴孩的姿态,缓缓闭上了眼。
第71章
热夏炎炎,荷花节到临,一大早傅姆领着宫女们为宝鸾盥洗梳妆。明窗外花木扶疏,常青矮树绿叶葱郁,露珠闪着曦光,晶莹剔透。宝鸾往窗下看了看,没有红线拢着的布囊,微微嘟嘴,转过头继续端坐镜前。
嵌翡翠紫檀木的妆台上摆着一排红色镶铜角的螺钿盒子,盒子里珠钗宝簪,步摇花钿,皆是新式样子。傅姆捧出一个讨好宝鸾:“永国公送来的,从来没有差的,瞧这式样多精致,比宫制的手艺更灵巧。”
宝鸾眨眨眼:“今天不要别的,全用他送的?”
傅姆立刻将首饰盒子收起,劝诫的口吻道:“平时戴戴也就罢了,今日有命妇在,殿下还是依制打扮吧。”命宫人梳高髻,饰以花钗九树。
用过早膳,大轿抬进来,宝鸾稍等了会,宫人回报:“大公主谢过殿下,说她还是不去了,又说芙蕖清香,夏暑灼人,殿下赏莲,莫要在日头下久站。”
李青娘长年累月不出苑门,闪了荷花会也是意料之中,为好意宝鸾让人多问一声,见她不来,吩咐贴身宫女:“今早御膳房呈的新鲜果子,送一份过去,替我谢过阿姊关心。”说过就要上轿。
傅姆让宝鸾再等等,道:“二公主还没动身,让了她再走不迟。”二公主虽对宝鸾和缓了些,但要是大轿撞到一起,二公主定不依。
宝鸾噗嗤一声笑出来:“姆姆放心,她不去。”
傅姆奇怪,二公主禁足已解,她不淌这趟热闹?
“娘娘让教书师傅们别的书不必教,只讲孝经列女传,再就是重新教《女诫》《女则》,二姐姐什么时候能够倒背如流,什么时候出来。”宝鸾半是同情,半是好笑。
凡能通晓诗文的女郎,这些书必是看过的,学成什么样不管,至少要能熟读,开蒙之初读这些,迷迷茫茫囫囵吞枣,也就不觉得枯燥,李云霄最是不喜拘束,又处在爱玩爱闹的年纪,天天学这些,还不如挨一顿狠板子来得痛快。
李云霄才学一天,受苦不迭,当面问皇后:“小时候能背的,现在又让我记这些,我背不了,母后自己背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不是好话。皇后回了李云霄一记巴掌。
李云霄当众得一顿责骂,蜗居之地再次缩小,墙梯不能爬,二门不能出,信中提醒宝鸾:“……能背否?滚瓜烂熟否?对答不如流,小心吃巴掌。”
想到信,宝鸾又笑一声,低声道:“昨天姆姆不在,二姐让宫人传信,问她是不是我的好姐姐,若是,便替她将水里荷花全拔了,让她们看荷叶田田,泥中芙藕。”
“这……”傅姆无言。二公主实在任性,自己赏不了,也不让别人赏。以前防着二公主捉弄三公主,如今她们两个好了,倒要防着二公主教三公主淘气。
傅姆扶宝鸾入轿:“殿下可不能听她的。”
“我听一半。”宝鸾眼神调皮,抿嘴笑道:“花不能不拔,待我回来,选几朵开得最好的,配上一对和田玉白玉瓶给她送去。”
“殿下想得全,女眷们赏莲,二公主也赏莲,皆大欢喜矣。”傅姆一颗心放回去,小声道:“我想多陪殿下几年。”
宝鸾收起笑容,抚抚傅姆手背,以示慰藉。
宫里又换下不少人,各处宫殿巡逻更为频繁。红墙碧瓦,十里宫道,无论是当值的侍卫,还是行走的内侍宫女,皆面容肃穆时刻警醒,檐上划过的鸟翅声,甚至比永安宫白石花砖上行过的脚步声更清晰可闻。
宝鸾早就命自己身边伺候的人不得与别处走动,除她自己外,拾翠殿的宫人无事不能出金铜粉门。
“二姐姐的傅姆和宫人,伺候不当才被责罚出宫,姆姆不会。”宝鸾再次抚慰。
今年的荷花节,和往年一样,京兆尹带人各处巡过,早早设了黄帷围起来,通往地方的道路,只准有名姓的人家出入马车轿子。
武威郡公家的女眷和江南郡公家的女眷今年也在,她们新进上京不久,入宫拜见过,尚未来得及参加宫宴,只同长安城中几处有往来的人家吃过宴。
两家在当地皆是统领一方的高门,出入皆豪奢,第一次参加盛大的荷花会,由着对长安繁华的见识和对皇都的敬畏,不得不紧张几分。
路上行来,马车之中端坐,单薄却严实的绡帘遮住街上热闹,只闻声音,亦能辩出外面车水马龙却又井井有条,行进往前,吆喝声渐小,至完全无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时,便知是到地方了。
下车一看,入目皆是翠玉明铛,香风鬓影,两家女眷们忍不住叹一声:好风采。
水天一线的芙蕖,碧油油的是荷叶,大片大片浓密似翡翠,随风轻摇的粉娇瓣蕊团团簇簇,株株怒放。比花更娇的,是轩亭草地上盛装的仕女们。
两家皆是军功封爵,一封再封,无法再往前封时,封到女眷身上。武威郡公的女儿和江南郡公的女儿皆封了县君,先皇的曾孙女们才能封县君,远一点的宗亲没有这荣封,齐家圣眷浓浓,也没有女眷受封县君郡君。他们两家不是皇亲,家中女儿反倒得了诏封,军功雄厚,可见一斑。
武威郡公家是小公子和女郎都在,小公子承父萌,人称小将军,一出生就荣封游击将军的虚职。元小将军尚未成人,十几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正和妹妹惠敏县君在一处水榭上说话:“你看见她,不要往我面前引,我同武安侯家的小公子们约好一起喝酒,要是不怕哥哥被人笑话,尽管来寻,下次你再想出门逛街,哼哼。”
江南郡公家的女儿明婉县君豆蔻年华,江南郡公有意与武威郡公联姻,私下商议过,此事只两家少数人知晓,外人一概不知。
惠敏县君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下意识扮鬼脸冲哥哥威胁道:“你不带我出门,我天天请她到家里来,等回了西北,我还要请她来做客长住。”
元小将军抬巴掌晃了晃,似笑非笑:“哥哥天天揍你。”
惠敏县君朝另一边坐,选择用气愤的背影面对哥哥虚晃的巴掌。受迫之余,尚有余力保持西北世家的傲骨,全是为了不被长安城的仕女们小瞧,连生气都格外隐忍。外来的世家女,最怕被人视作不知礼数的乡巴佬。
元小将军的巴掌合在一起,点点头称赞妹妹:“这才像个县君,长安的水米养人,真养人。”
惠敏县君气了一会,元小将军早就离开,家里的婢子们在亭下站立,晒得大汗淋漓。此处不算幽静,阴凉处又有好风光的亭榭各有主人,惠敏张望了一会,终于等到不算熟的熟人明婉县君。
明婉县君大惠敏三岁,自幼通晓诗文颇有才气,传出名的才女中,有她一个。两人互相问候过,还没坐下,明婉县君唇边缓缓流出一首清丽婉约的七言诗,惠敏捧场赞道:“好。”至于好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婢女铺开纸张捧出墨砚,明婉县君的一首赏荷诗,就此写就。惠敏品不出诗的好,但这手秀丽的字,她还是能赏识一二。
“要是哥哥见了,也会说好。”惠敏丢出一句自以为明婉县君会喜欢的话。
两家就要联姻,从无往来的两家郡主当然也要交好起来,这交好,从两家初到长安之时便开始了,目前为止,只能说进展一般。一个娇惯的孩子,和一个恃才傲物的才女,是说不到一起去的。
为了拿话臊哥哥,惠敏乐此不疲创造明婉和元小将军的“偶遇”,但她其实是不太乐意和明婉待在一起的。这位有可能成为嫂嫂的县君,张嘴闭嘴都是书里的诗文经理,凡事都要往风雅上靠,说不上两句就要引到人物什风俗出处,像是不这样,就显不出她的博古通今。
此刻这位才华横溢的县君,正以矜持高傲的口吻谢绝了惠敏的奉承:“闺中之作,怎能流传到外男耳中?妹妹抬爱,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对于这门潜在的婚事,美貌多才的明婉县君同样不太热情,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元小将军虽然年轻俊朗,出身威震边关的武威郡公家,武威郡公是实际掌权的西北之主没错,可元小将军只是武威郡公家的长公子,日后能不能袭爵郡公,还不一定。
明婉为自己待价而沽,认为父亲太过着急,若能直接婚配一方掌权郡公或是皇亲国戚,岂不更好?
嫁妆丰厚的明婉县主,渴望在长安挑中一门更合适的婚事,何为合适?权大势大,比威震边关的武威郡王家更显眼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在长安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比如说风头鼎盛的齐家,比如说连年被打击依旧实力不可小觑的关陇八姓之首崔家,又或者更进一步,许婚皇子。
太子已经大婚,可太子侧妃的位子虚位以待,再就是余下四个皇子,那个傻的不要能,其他三个都还没有大婚……明婉心中叹息,或许她可以另许,但武威郡公要联姻,族中没有比她身份更高的女郎,父亲要许人,只能许她。
凉亭赏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被迫得知了三个赏莲典故的惠敏头疼不已,不得不主动提出到处走走。
各处亭台皆有女眷嬉笑游玩,两位县君认识的人少,没有人引荐,又没有长辈在身边,行步动步间不得分寸,怕露怯又怕言语冒犯人,只和认识的女郎一处玩耍,待上片刻,惠敏说要寻元小将军来射彩头,明婉便陪她去。
走过一处太湖石,正要上小桥,忽然一阵锣鼓声传来,大道上远远驶来一队侍卫,其后一抬大轿,金顶铜宝,璎珞飘荡,彩缦绣帘处描鸾描凤,轿身镶无数宝石明珠,光华灿烂,竟让人一时无法直视,眼睛闭上一闭,方能正视。
轿前孔雀宝扇相间,流苏宝盖紧随轿后,并有华幢六面,捧幢者皆着七品内侍服色,两排宫装侍女随侍轿旁,这是皇家的仪仗。
大轿从红毡上抬过,轩阁亭台游玩的女郎们听到鸣锣声,虽然嬉闹并未完全停下,但无一人继续懒坐,从阴凉处走了出来,站到遮阳油伞底下,等候来人。
几个高品阶的命妇去到前面迎接,连伞都来不及打,任由日头晒着。
日光犹如流动的黄金,化雾般笼在轿中人周身,一张细嫩如白兰花瓣的面庞浅浅含笑,华衣彩裙,乌发珠翠,白玉环佩,行步姗姗犹如一株宝相花。
喧闹声此刻全消,众人伏拜:“恭迎公主殿下。”
两位县君出生在郡公府自小尽享荣华富贵,在皇家公主的威仪前,仍是不由自主地震撼了。
公主,竟是这般气势。
“来的是宫中哪位公主?”迎接完公主的仪仗后,惠敏小声问明婉,明婉也不知道,不答话只装没听到。
常年不入京的人无法熟知长安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对于永安宫中的人和事,更是无从得知,明婉县君只从父亲江南郡王那里听过宫里有三位公主,又由今年的邸报得知其中一位公主不是皇帝亲生。
水边的亭台重新迎来仕女们的欢声笑语,这期间两位县君已经得知宝鸾的身份,正是那位出身不明因祸得福的假公主。惠敏得了元小将军射中的彩头后仍不肯离去,兴奋地问哥哥:“公主也来了,哥哥可有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