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赵福黛以怯懦的口吻同明婉说:“到了她面前,你千万奉承她,要是她不喜欢你,你忍下便是,不要惹她发怒。”
明婉这才将专心看班哥的视线移到宝鸾身上,看清她今天同样是一身珠光华灿清贵奢丽的打扮,黛眉紧蹙:“难道就只她会装相,其他人不会?我也同她装上一回,看她如何。”
两位女郎袅娜而来,款款拜倒行礼。班哥侧过身受了礼,目光仍在宝鸾面上:“那边的山花开得好,我去给你采一枝。”
这是今日第一次有女郎到他面前问好,班哥自然是要避开的。
明婉望着六皇子长身玉立的背影渐渐远去,被赵福黛推了推才回过神,宝鸾觉得好笑,出声道:“县君,你也觉得那边的山花好?不如前去采撷一朵?”
明婉涨得脸红,看着眼前这个明肌赛雪的少女,笑得像是天下第一得意人,她心里讥讽的话脱口而出:“回禀公主,我喜欢看鸟多过赏花。”
“你喜欢看鸟?我的拾翠殿也养鸟,廊下挂着几十种鸟,我最爱听百灵鸟清脆美妙的歌喉,你呢?”
明婉答道:“我喜欢鳲鸠,它生性霸道,不会做巢,却总能将喜鹊的巢穴占为己有安享其成。”
宝鸾面色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定睛打量明婉县君,她谦和平静的笑容,仿佛刚才说话的另有其人。
一股火气缓缓自胸腔升起,宝鸾很久没动过怒了,今天猛地被人当面嘲讽,她默了好一会才找回笑容:“县君的爱好真是别致。”
明婉盯着宝鸾:“公主也这样觉得?我说给别人听,别人都只笑我,喜欢这种山野莽鸟。”
宝鸾微笑妍妍,山野莽鸟?
这人简直放肆至极。
世人皆知她这个公主怎么来的,是撞鬼还是吃错药?竟敢当面口出狂言!公主大还是县君大?要是傅姆在这,早就命人将她捆起来发落。
对上明婉县君炯炯有神毫不退却的目光,宝鸾倏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人,她正等着自己发话训责。
宝鸾看明白后忽然没那么生气了,明婉县君眼眸里暗藏的挑衅也变得没那么刺眼。周围很是安静,气氛凝重,陪伴的女郎们似乎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宝鸾自嘲地想,啊,她们肯定在猜,这位公主,她是大发雷霆赏县君一百耳光,还是勃然大怒亲自用马鞭抽人一百下?
宝鸾一点点敛起笑容,却也没有露出怒意。
方才是她想错,若傅姆在此,绝不会当场绑人发落。
打鼠伤玉瓶。
有人虽愿意做鼠,但她凭什么成全?
自宝鸾被封无双公主后,第一次遇到这种不长眼的人。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像明婉县君这样的人,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继续当一天的公主,就会继续有人不满。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会遇到更多这种莫名其妙不长眼睛的人。
此刻宝鸾重新心平气和,她想到傅姆这阵子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傅姆说:公主,你要和以前一样宽厚,甚至更宽厚,要拥有比以前有更好的名声。
名声,人人都需要名声。
对于她这个父母不祥深受隆恩的人而言,名声更是必需的修饰品,就像她凤钗上硕大的东珠,人一看见,就知其名贵不敢轻慢。
公主的名声,当然要比一个不长眼的县君金贵得多。
明婉县君张着明亮的眼,为自己开脱的话在心头又过了一遍。
她只是如实回答公主的问话,谈论了两句鸟儿,并没有言辞冒犯谁,公主要问罪,有的是理反驳。天子都不能一言蔽之,公主非要往鸠占鹊巢上想,是公主自己的事。这里没有人明言挑衅公主,是公主度量小疑心重。
公主会骂她吗?会打她吗?若是掌掴,她定会高呼冤枉。就算县君不能和公主比,好歹也是有封号在身的,真要暴怒打人,这么多人看着,又有官员在场,自然会有人劝阻一二。
明婉像斗士般昂着脑袋等了一会,终于等到宝鸾开口,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恼羞成怒。
宝鸾温柔亲切地问候另一个女郎:“前些日子你病了不能进宫,我给你留的玫瑰露还放在冰窖里呢,现下你好了,明儿就来我宫里尝尝。”
被点名的女郎是二品大员的嫡孙女,是宝鸾的四个伴读之一,她立刻笑逐颜开上前谢恩:“多谢公主记挂,我这场热病好得这么快,想必是上天知道公主的玫瑰露正等人去喝,所以冥冥之中让我一下子就好了。”
四个伴读都爱说笑,尤其是这一个,一开口必逗趣,宝鸾噗嗤一声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
明婉站在宝鸾前方,忽然间好似变成一团空气。
宝鸾不看明婉,连个眼神都没给,众人自然也不会提醒宝鸾,这里刚才有个人妄图做傲骨义士。
明婉神情僵硬,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更为窘迫尴尬,脸上烧红,高昂的脑袋像是石化般停止转动。
公主,直接无视了她。在她当面撩拨后,云淡风轻地略过了她。
而她明明还站在这,四周却无一人当她存在。
明婉不安地扫视周围,视野之中,不知何时远远退到边上的赵福黛,半边身子侧对,似在对溪吟诗,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
回宫后宝鸾将今天遇上的事当笑话说给傅姆听,傅姆自然气愤,狠狠骂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子,该有人好好教导她规矩才是!”
宝鸾回想明婉县君的仪态,行礼时倒是端庄,一点差错都没有,面上还有几分文秀的气质,怎么看都该是个知礼的大家闺秀,怎么就屡屡做出没有半点好处的事?
难道拿话羞走她,这位县君就能补上她的缺,也做一位无双公主?
“没有人理她,她硬是笔直身子站了半个时辰,下山的时候还自娱自乐做了首诗,赞今日天高气爽山景好。”宝鸾越琢磨越觉得好笑,笑得直不起身,倒在傅姆怀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傅姆看宝鸾半点气都不生,也就放心了:“其实这样的人处处都有,别人不畅快她就喜欢了,以前殿下没遇到,是没有机会接触,宫里宫外的女郎夫人们,能到殿下身边陪伴的,皆是聪明人,如今有一个不聪明的出现,正好让殿下开开眼界。”
宝鸾捂住眼睛调皮道:“要是这位明婉县君知道自己让我这个……的人长了眼界,不知会不会羞愤撞墙以示清白。”
傅姆赔笑后,忽然想到什么,忧愁道:“死谏,偶尔也是有的。”
含章殿外,又撞死一个进言的大臣。
宝鸾收起笑容,慢慢想着心事。用完晚饭后,特意吩咐宫人往御书房送消暑的金橘团和姜蜜水。傅姆亲自带人送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食盒。
“陛下说公主孝心可嘉,赏一碗杏酥饮。”
打开一看,晶莹剔透的碧玉薄胎盏,装着嫩白酥甜的饮子。宝鸾捧着碗不要人喂,很快喝完,喝完后低低感念一声陛下圣恩,脑海仍里是明婉县君出言不逊时的傲气模样和含章殿外那对石狮子上尚未洗清的血迹。
宝鸾闭上眼,懒懒卧在榻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我得封无双公主时,宫外撞死过几个御史?”
没过几天,京中多了件趣闻。
江南郡公府新进京的明婉县君,被乞丐当街砸了马车,之后又在酒楼被人当成卖笑的女郎调戏。
报官后久久得不到下文的明婉县君,在府衙里高声指责京兆府尹罔顾百姓,渎职懒政。京兆府尹震怒,差点传大板伺候。
马车被砸,地痞调笑,这种事连寻衅滋事都算不上,当事人又不是长安土生土长的贵戚,肯接下案子已经是给她面子,至于如何查办何时查办,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外来县君能左右的?就算江南郡公本人在此,也说不出不是来。
明婉县君被京兆尹扫地出门,为她的奇耻大辱又添一耻。
江南郡公在京里的宅邸,这几天很是冷情。
这份冷情,倒不完全是明婉县君的笑话带来的。京里已有人听到风声,江南郡公可能被卷入一些不可说的事中。
而这些捕不到形抓不住影的风声,对于京中人脉根基尚浅的郡公府而言,根本无处得知。
惠敏县君本不想登门拜访明婉县君,家里长辈命她前来,她不得不来。父亲和哥哥叮嘱她,要客气体贴地对待明婉县君,不能让明婉县君觉得元家人对她不好。
父亲和哥哥对明婉倒是郑重起来,而本来看重明婉的母亲和婶婶们,却没再提过她,家里原本在打新器具摆设收拾新院子,这几天也都停了。
惠敏有所察觉,她的准嫂嫂可能要换人当了。
对着一无所知的明婉县君,惠敏半是同情半是惭愧地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听她吐苦水。
明婉县君回想糟心事,简直怒发冲冠,这些有损尊严的事比打她一顿更折磨人。
一位贵女,被乞丐污了代表身份的车乘,无异于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抬脚踩的,还是一群乞丐!卑贱的乞丐,竟然敢砸江南郡公府的马车,天子脚下,王法何在!
后面被地痞调笑,更是雪上加霜。
明婉骂完乞丐骂地痞,骂完地痞后又暗讽京兆尹,惠敏县君听不下去,开口劝道:“算了,忍忍吧,外地的龙不如京里的虫大,这里是长安。”
明婉恨恨道:“这位大相公,最好一辈子不出京,一辈子不踏足江南道。”
惠敏听她越说越离谱,赶快将父亲和哥哥交待的话告诉明婉:“祸从口出,以后你说话注意些。”
父亲和哥哥还肯好言相劝,衣食住行上也对明婉县君也一如从前照顾有加,就算亲事不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这样一想,惠敏的愧疚又少了些。她看看屋里的摆设,比她屋里的还要好,再一瞧明婉的首饰,件件出自武威郡公府的库房。有一件,还是她眼馋已久的。
惠敏不高兴了,板着脸对明婉道:“外面事多,你少出门便是。”
连连遭遇倒霉事的明婉县君当然不服气,她愤愤道:“是她!肯定是她!是她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报复于我!”
惠敏当然听得出明婉在指责谁。她虽然小,但还算能够明辨是非:“和公主有什么关系?你莫要再攀扯。”说一句怕不够,又将自己这些天听到的告诉明婉:“上次你当面得罪她,她都没有对你发难,人人说她有气量,而你爱乱说话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京中贵女都说,以后请客不请你,怕你说话不中听,让人碰钉子。”
明婉脸上由红转青,张着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她爱乱说话的名声?她的名声,是江南第一才女,是江南最耀眼的女郎,怎能是碎嘴的名声。
京里,竟是这种风气,人人睁眼装瞎?
难道皇后的真传,没传给亲生的清露公主,反而传给那位得“位”不正的无双公主?连说上两句都不行?
惠敏看着明婉县君脸上神情变化,见她已是愤恼至极,后面的话只好吞回去。
现在你只是被乞丐砸被地痞调笑,等你被大名鼎鼎的永国公当众掌掴,就知道后悔了。要不是他出了城,只怕你早就遭罪。那是个不要名声不要命的主儿,听说和假公主青梅竹马很是要好,他要真想打你,你这江南郡公府的大门也拦不住他。
小小年纪的惠敏县君虽然觉得永国公算是个仗义人,但依然对他这种屡屡替无双公主出头的行为感到不齿。
男未婚女未嫁,作甚扯到一起,他不要名声,难道也不顾及公主的名声吗?
行事乖张又无实权在手,他若真为公主好,要么好好出仕请旨尚公主,要么就离公主远一些。
族里姊妹颇多,看多婚嫁之事的惠敏,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很早就形成了既定的婚恋观,她的婚恋观不算特别,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古人的想法。女郎嫁人穿衣吃饭,一个有责任心可以依靠的能干丈夫,才是好归宿。
永国公在惠敏眼里,就不是一个能够长久依靠的好归宿。
“无事弹琴作画,才是你我该做的。”惠敏想过别人又想自己,耐着性子劝最后一句。
明婉不接话,心里只有三个字,看不惯。
大大的,看不惯。
第74章
一间窄小阴暗的牢房里,高处小窗流进几缕月光,映出江南郡公披头散发的消沉面容。他身上仍穿着当日得召入京时的锦衣,腰带和束发金簪已不在,连同贴身佩剑一起早就被卸下。
为防牢中人自戕,除了蔽体的衣物,身上不允许留下任何利器。
江南郡公艰难地用指甲在墙上划出一道印子,以此标记数日子。
算上今天,已经整整两个月,从他被枷锁拿下到关进这里,没有人刑讯,没有人问审,除了送餐的狱卒,他至今未见到任何人。
关押他的牢房,是间四四方方结实狭窄的屋子,说普通又不普通,因为它没有寻常大狱的脏臭,外面也没有犯人凄厉的嚎叫声。这里的铺盖很干净,每日二顿饭菜准时送进来,偶尔放碗的格子门打开,能窥见外面行走的人,脚上全是一双双翘头官靴。
从看见外面的全是官靴而无犯人时,江南郡公就恍然大悟。这里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是宫里的昭狱。从抓人到定罪,只由天子说了算,无人能插手的昭狱。
可是下旨抓他的,肯定不是皇帝,因为他是接了皇后的密诏才进京。动用昭狱,皇后必须要知会皇帝,皇帝既然同意,说明皇后已经说服了皇帝。
牝鸡司晨,皇后的权势,竟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久不入京的藩臣,江南郡公对京中的形势尚抱有几分念想,但在昭狱待了这些天后,再愚蠢的人也能明白皇后要做什么。
江南郡公痛苦地捧住脑袋,内心深处升起的是对皇后的愤恨和无穷无尽的悔意。身陷囹圄的原因,他已经猜出十之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