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如果他知道,那别人呢?
六皇子用稳定人心的眼神将宝鸾安抚下来,慢慢地将话说给她听。
宝鸾得知没有其他人发现,大大地松口气。
六皇子好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找个嘴皮子厉害的。”他极为耐心地告诉她,“行不通的。”
宝鸾沮丧道:“他不一定帮我呢,好些天了,一直没动静。”
“顾家是个大家族,顾清辉做事,偏一稳字。”六皇子心里不以为意,说这些话,并非为了责问她。他仍拍着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拍睡过去才肯停。
“我知道自己背后做的事会得罪皇后。”宝鸾现在才有些害怕。
“傻孩子。”六皇子轻声叹。
宝鸾小声反驳:“我不是傻孩子。”声音里有了呜咽,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气恼:“以后你不好了,我也会为你这样做。”
六皇子听到这话很是高兴,从里到外神清气爽,笑了好几声,山谷里都是他的笑声。
虚抱着怀里的少女,六皇子柔情似水:“不是傻孩子,是好孩子。”
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怎么疼都嫌不够的好孩子。
宝鸾从出师未捷被人点破的挫败中渐渐失去精神,下山的时候在竹轿里睡着,六皇子抱宝鸾上马,马背上她也没有醒来。
城门已经关了,守城的将军亲自带人开的城门。进了城,六皇子将人送进宫,没有留在宫里,转身回了西郊大营。
帐中已有人等候多时,风貌下露出张年青的脸。见过的人都知道,他是圣人身边最得力近侍元不才的干儿子郑青。
“已经查明,皇后的密旨发往江南道和淮南道,江南郡公和平津侯奉旨秘密入京,刚在城门口就被人拿下,至今仍在昭狱里,并未定下罪名。”
六皇子得知皇后发密旨的时候就猜出几分其中的关窍,郑青的话没有让他太过震惊。细细思忖一盏茶的功夫,其中牵扯的人事已在心中有了定论。
还好傻孩子没有卷进去!六皇子感叹过后自嘲一笑,有他在,傻孩子怎会卷进去?他做的这些若连傻孩子都护不了,那他就真的是个无用之人。
只要傻孩子不要正面顶撞皇后,她就不会有事。至于背后的事,傻孩子连东南西北都没摸清楚,闹出再大的动静,也只是隔靴挠痒。
爱见女眷就见吧,她打听的那些消息,全是微不足道的,就当她玩闹寻开心,不妨事。
至于那位顾御史,生得有几分俊容,尚未成家,又是旧知,还是不见的好。
六皇子将事情又想了一遍,觉得东宫很危险,就算太子现在挽救,也已经晚了。更何况,太子似乎没有挽救的心思和能力。
事情如何发展,不关他的事。他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那个位子,现在还离他很远,就算太子被拉下马,也轮不到他。
他的目光,已经不在长安。另一条路,可进,可退。
六皇子吩咐郑青和武威郡公接洽,眼前就有一份不算薄的人情可送:“江南郡公的女儿明婉县君,要许给武威郡公的长子为妻?”
“江南郡公进京前,两家应该有在谈亲事。”郑青立刻明白六皇子的意思,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个人情确实恰到好处:“昭狱的事不会瞒太久,事情迟早会发出来,如果武威郡公只知道江南郡公下昭狱而不知道这件事和皇后太子有关,那么他很有可能想错,吃力不讨好地营救帮衬江南郡公。”
六皇子满意的目光在郑青身上打了个转,大刀阔斧歪坐绣八吉祥祥云的锦榻:“去吧,告诉他不要掺和进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到宝鸾约人放风筝那一天,上午下了雨,午后歇觉梳妆出去。
城外十几里的高山,是上次六皇子带她去玩的那座山。高山旁边延绵连着两座小山,其中一座山种满红叶,流丹似红宝石的秋景要到霜降以后才会呈现,现在是晚夏,只能看到稀稀落落半红不绿的叶子。
半山腰有几个飞檐流角的石亭,旁边溪水潺潺,视野开阔,风筝放起来很好看。宝鸾挑了三个大风筝先后放上天,玩了一会,停下来在水边歇息,看别人放。
陪女眷来的人不止他一个,恰逢休沐,有些官员也陪家中女儿姐妹一起出游。六皇子和官员们说了会话,悠悠然来寻宝鸾。
宝鸾累了,可惜几个新的大风筝还没有放过,又舍不得送给别人。这是她心爱的,就算不是,圣人亲笔描的画,也不能随便送人。
六皇子将宝鸾为难的目光看在眼里,接过一个大风筝:“肯让我放?”
宝鸾点点头。
六皇子将风筝放上天,放到最后一个描着人像山水的风筝,指着问她:“这上头吃西瓜的人,有点像我?”
宝鸾嗤嗤笑,拿起白瓷盘里的西瓜吃一口,眼睛骨溜溜地盯着六皇子看,不说像他,也不说不像他。
风筝在空中高高升起,六皇子向宝鸾招手。
宝鸾走过去,颊边甜甜梨涡,仰脸笑问:“喊我作甚?”
“要不要更高?”六皇子问。
宝鸾嗓子脆生生道:“要。”
高处飘荡的风筝,气势有如云下昂扬的飞龙。升得足够高时,六皇子将牵制风筝的线轱辘递给宝鸾:“是你的了。”
第72章 ?双更合并
宝鸾看看风筝又看看六皇子班哥,特意拉长语调:“看我对你多好,送你上青天。”
班哥假装疑惑,幽黑的眼眸敛着笑意:“嗯?”
“人在风筝上,风筝天上飞。”宝鸾摇头晃脑,一本正经说完后自己先笑出声,“画中人展翅翱翔,好看,真好看。”
班哥板起脸:“怎能将六兄画在风筝上?你这淘气鬼。”装了一会相,凑近宝鸾耳朵低声道:“忍心六兄一人孤零零在天上飞?下次将你自己也添上。”
宝鸾乐陶陶拉扯风筝线,上次爬山后的郁闷一扫而空,心里真正高兴起来。
他待她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她试图干涉朝堂而疏远她,想来上次说那些话,只是想提醒她小心行事而已。
要她自己说,朝廷大员中,她只和顾清辉一人有过私谈,说是干涉朝堂实在冤枉。至于那些官员女眷,往来的时候谈天说地,提及旁人家里的闲事,是无可避免的,而皇后身边亲近的女官和夫人们,偶尔出现在这些闲言碎语里,也是她不能阻止的。
她甚至都没有像其他圣眷有加的人那样替人通融帮衬不是吗?几位长公主时常“好心”地替某些外地官员或犯事官员周旋游走,这种事在长安再寻常不过。
官员调派,政绩评考,处处都是可以钻营的,拿钱寻门路,是人人都会做的事,就算是握有兵权的重臣大将,也会在京中建立关系。宫里有没有人帮着说话,有时候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女官都能做到的事,比女官身份更高人脉更广的人,能做的事自然更多也更容易。据她所知,她的姑姑康乐长公主就曾私下收过一个外省官员的重礼,五十万两白银,求一句话而已。
作为经常伴驾的公主,宝鸾今年也开始收到似潮水般扑拥而来的暗示,她只装作听不懂。外地大臣们在京中处处打点,每年的年节礼各宫都有,从她记事起就有。幼童尚且有此待遇,更何况是长成后的公主?即使做出事事不管的样子来,也无法浇灭别人的热忱。
宝鸾侧头注视班哥,很自然地想到他身上。一个皇子,一个已经崭露头角的皇子,外人的热忱只会更多不会少。
风筝放高后又收回来,宝鸾一只手拿风筝,一只手扯着班哥的烟紫云纹宽袍,两个人在水边歇凉。
宫人奉上茶水点心,班哥俯身将帕子用溪水浸湿,先替宝鸾擦手,又换上干净丝帕替她拭汗。少女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他,似有话要说。
班哥笑道:“是不是怕擦花你的妆?我会小心的。”
“除了这个,还要小心别的。”宝鸾的声音柔柔细细,谆谆说出自己的关切:“要是有人求办事,千万打探清楚。”
班哥一听就明白,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欣慰。
难得她想得到这个,且又能为他想一想。他忽然有些骄傲,心中珍视的小女郎,不是一个能够被人轻易左右糊弄的人。
他见过太多人在权势钱财面前晕头转向,而这其中并不全是贪婪的人。有时候只是顺势而为,举手之劳的一件事就能改变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命运,这种随意摆布别人的感觉,是很容易令人迷失的。
班哥当然知道有多少人想方设法攀上宝鸾,想走她的门路。他没有阻止,因为这是她深得圣心后注定会遇到的事,他也想看看,他的小女郎会被什么打动。
“以后你来求,我肯定打探得一清二楚,花上一年半载考虑。”班哥从袖中取出花鸟葡萄镜,宝鸾故作生气的小脸这才变了变,转为满意的甜甜蜜笑。
对着镜子里发妆整齐的自己扶扶鬓角,照完后想到周围还有好些官员在,忍不住替班哥知羞。
身为皇子,衣中袖镜,他也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威严。
“替自己的妹妹整妆,谁敢派我不是?”班哥点破宝鸾的心里话。
宝鸾嘟嘴:“不识好人心。”
班哥噙笑轻拍她额头:“生受你这个好人。”
宝鸾捂着额头,将他刚才笑着揶揄她的话还回去:“好人不好当,求你办事还要等个一年半载,这个好人我不当啦。”
班哥哈哈笑两声,携过宝鸾的手,贴心备至地将嵌螺钿食盒的点心喂给她吃。
这对兄妹的一举一动落入人眼,人群中有几个追随班哥的五品官员,自然是感敬六皇子殿下友爱幼妹,乃仁厚之人。而跟来的女眷们,则更是对年少英俊的六皇子青眼有加。
能和三公主相处得宜,至少现在是个宽容和善的人。
后来者居上的事,每朝都有,这位皇子,虽然曾经流落民间,但他毕竟也是一位皇子,是圣人亲口承认的血脉,连太上皇也当众表示过“不错”。他也有机会,不是吗?
天家富贵,谁人不向往?六皇子再不济,日后也是个亲王。哪怕只是指缝里漏一点,也够普通人一辈子安富尊荣。
“听说六皇子殿下还没有纳过人,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身边都有人,六殿下会有几个呢?”一个二八少女飞红着脸,拧着帕子一边偷看班哥一边捂嘴笑。
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五品官之女,因为攀附上公主相熟的女伴,得以和宝鸾说过几句话,这次放风筝也得了笺子。她也含羞窥视班哥,打趣同伴:“你家里和我一样都是五品,又无出息族人帮衬,皇子侧妃是别想了,最多做个没有封号的滕妾,以后生下一儿半女或许能得个封号吧。”
同伴用手帕挥打过去,笑骂道:“哪里来的野人,张嘴闭嘴生孩子,人都没抬进去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有胆子你倒是上前去,要是六殿下相中你,明儿我给你敬茶,跪着喊你姐姐。”
两个人说着笑着,路走到一半停下来,终是没勇气往六皇子面前露脸。正推推搡搡互相撩拨,旁边两个人带着几个婢女擦肩而过。
赵福黛和明婉县君窃窃私语:“六殿下自恢复身份以来,人前待三公主极好。”
明婉县君越发觉得宝鸾手段了得,要不是有心机有手段,怎能买好流落在外数年的六皇子?正常来说,六皇子应该恨死这个取代自己享受荣华富贵的假公主才对,反正不该是现在这样人前极为关切。
据她偷瞥那几眼,六皇子的眼里是真的半点嫌隙怨恨都没有。
真是个和气的皇子,明婉心里想着,目光不由自主飘到班哥身上,脚下尽可能优雅地抬步往前。
皇室并未透露偷龙转凤的具体事实,只是对外宣称赵妃出游时遇上刺客,所以不得不在乔装躲避在一群临产的孕妇中,匆忙产下胎儿后不小心抱错了孩子。其他牵连在内的人,能隐的都隐去。至于真相如何,只有当时在御书房的几个人和推动这件事揭破的康乐长公主知情。
要是明婉知道实际情况,恐怕不会再和赵家的女儿往来。
赵福黛站在日头底下,烈阳晒着,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她凝视前方在班哥身侧笑得极为开心的宝鸾,一阵阵似恨非恨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的父亲,赵妃的长兄,就快要死了。惊天秘闻的两位主人公毫发无伤,而她的父亲,却连什么时候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错误都不知道。
十几年前,父亲以为他的妹妹只是信不过宫里的人想自己寻奶娘而已,身为赵妃的长兄,父亲随口吩咐了一件在高门世家中再寻常不过的事——找几个属相相宜即将临盆能出奶水的妇人。谁知道赵妃原来是想偷换龙胎!
具体经办这件事的下人早就不知所踪,赵家无可辩驳,只能承受圣人的震怒。
年初,赵家长子便生了病,赵家最看好的继承人,自此一病不起,日日人参吊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这死,也要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破绽。
皇家体面,不容亵渎。
赵福黛不敢恨班哥,赵家没有人敢恨他,他是赵家的后盾,哪怕他不和赵家亲香,也改变不了自己外祖父的姓氏。
她能恨谁呢?
圣人?这是她的君是所有人的天,是祖父嘴里口口声声要叩谢的圣明之君。
赵妃?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郁婆?一个听命于人的老婢女而已。
赵福黛最终只能选择恨宝鸾,这是她唯一想到能恨的,可以放心恨的人。
错享了十几年的富贵至今却安然无恙,她恨她,也是理所应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