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他们中若有人能看上她,便会求问她的身份。她便告诉他们,她是寄居凌府的林氏孤女。
整个凌府里寄居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姓林,不会找错人。
只要有人肯开口问她身份,这个事就成了六七分了。
至于剩下的三四分,便是回家求得父母的允许来求娶。
根据府中的轶闻,当年是刮大风,把诗会里公子小姐们隔档的屏风吹倒了,叫凌四爷见到了四夫人。
四夫人的娘家比三夫人的娘家稍逊一筹,不在八大家之内,也不在金陵。凌四爷是连夜赶回金陵,求得了凌老爷和老夫人的允许,谴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便有了后来凌家众人皆知的恩爱夫妻。
四夫人是一位眼睛里有笑意的慈爱长辈。她曾经赏给过林嘉一件贵重的大红羽纱斗篷。
林嘉暗吸一口气,祈祷自己能沾一沾四夫人的福气,纤纤素手一指:“双峰亭是往那……”
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打断了她。
“双峰亭向前走,过拱桥,再穿杏林。”
林嘉一辈子都不会认错那个声音,她不敢置信,霍然转头。
那个她最不想惊动的人,衣衫的袍袖在风中猎猎摆动,正冷冷地看着她。
林嘉和他对视了一息,无措地别过头去。
少年们迷梦被惊醒,转头看去。
来人未着锦衣,穿的只是细麻。但他眉目深邃俊朗,气质清贵疏离。尤其一双眸子,寒潭似的,薄唇微抿的时候,给少年们极大的压力。
这个清隽冷艳,气质矜贵的青年一身寒意,一直走到美人的身畔才停住脚步。
“到那边,视线没了遮挡便能看到了,不会再迷路。”他道。
他站立的位置让少年们意识到,原来他和美人是一起的。只是她走在了前面,他后跟上来罢了。
的确当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容颜互相映耀着,神仙眷侣一般,旁人也根本也插不进去。
实令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看几个少年有点呆傻,反应迟钝,凌昭缓缓道:“诗会这会儿该是才开始,现在去还来得及。”
少年们如梦初醒,个个红了脸。
他们虽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但都是读书人,也是知礼的。高门大户的女眷在此,实不该久留,忙匆匆行礼谢过,狼狈离开了。
竹林边又幽静了起来。
南烛和飞蓬非常自觉地退开,各自两端把守着道路。
这一隅便寂静无声,只有凌昭和林嘉两个人。
林嘉能清晰地听见竹叶摇曳时的沙沙声。
她侧着身,垂着眸,目光投在地上。没法先开口。
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的发顶,耳垂,单薄的肩膀。裙摆在风中拂动,仿佛想逃飞。
凌昭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压下那许多陌生的、浓墨重彩的情绪,冷冷地看着她,道:“既托庇在我家,就要守我家的规矩。凌家清白门第,不容有污。”
林嘉头垂得更深。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不自辩。
篮中有鲜花,可以是不得不为三房的那个女人来采摘花朵,才冒然出来的。
或者是园子里的婆子懒惰,没有将今天的情况通知到排院那里,出现了疏漏。导致她根本不知道今天园中有许多人。
虽然刚才他其实都看到了,但只要她肯这么说,他还是决定会原谅她。她是有很多不易的,许多他都可以体谅。
但林嘉却轻声道:“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她认了。
是的,她就是特意妆扮了,用更好看的样子,来“偶遇”那些年轻的书生。
就像京城里许多贵女“偶遇”他一样。
这种情形凌昭太熟悉,一眼就看破,那一瞬的惊怒无法形容。
凌昭凝住。
林嘉的头垂得更深,纤细的脖颈雪白,看起来脆弱。
凌昭猛地抬高了视线,负手转过身去。
过了片刻,他道:“跟我来。”
林边到底空阔,若有人过来,还是会看到。
他大步向竹林走去,林嘉跟上,一直跟到了竹林里面。一丛一丛的竹子密集着,遮住了外面的视线。
也遮住了阳光和温暖,阴幽了起来。
凌昭转过身,正面她,问:“出了什么事?”
林嘉握着竹篮提手的那只手紧了紧——事与愿违,惊动了她最不想惊动的人,但事已至此,若不解释清楚,单她刚才的行为,会令他怎样想她?
想想便觉得呼吸都滞塞。
“三夫人……”她垂着头,终于将她眼前的情况告诉了他,“想让我与十二郎为妾。我拒绝了,她们不肯放我离开凌府,也不许人帮我给府外的肖婶子,就是肖霖的母亲,带话。”
“我原是想托她帮我说门亲事的。”
“话带不出去,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会没有别的办法呢。
凌昭此时最后悔的便是放桃子回家待嫁。
三房行事卑劣,将林嘉围困在了凌府里。
适逢桃子离开了,柿子与她不相合。
适逢一年中就那么几次的机会,年纪相当的青年、少年们踏入了凌府。
倘若桃子再晚走几日,倘若今日或者昨日桃子还在,则林嘉面对抉择的时候,会不会选另一条路走?
她一直都知道,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的,还有人可以求助。
但她没有选择他。
凌昭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她想盲着眼为自己撞一段姻缘出来,好离开凌府。
是的,她的“以后”,是需要一段正经的婚姻的。
那些凌昭在水榭睡不着的夜里不愿意去面对的“以后”,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幽微心思,在阴幽的竹林里都漫腾了起来。
冰凉又无孔不入。
“今日入园的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他道,“你孤身一人,就不怕遇到什么歹人,后悔莫及?”
林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扒开竹篮中的鲜花,从下面拿出了一样东西:“我带了这个。”
她道:“先前有人走过,就一个人,我没敢出来的。后来……刚才的几位,看着,看着不像坏人。”
一看便是阳光又跳脱的少年,心思还单纯着,轻易不会在阳光下生出恶念。何况他们还结伴,安全性大大提高了。
一把剪刀。
凌昭沉默地望着她手里的剪刀。
她是和他的妹妹们一样在深宅内院里长大的,几没见过外男。
她不是不怕,她怕的,所以她揣着一把剪刀出门,预备有危险的时候用以自保。
想到她这些天所受的煎熬,出门前下此决心的毅力,克服恐惧的勇气。
凌昭觉得胸口发酸,喉头发涩。
是谁把纤弱的她逼到了这步境地?
是三房吗?
不是,是他。
第99章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可其实这世上,并没有彻底的君子。完美的圣人,只存在于书本、文字间。
凌昭凌熙臣, 他不是完人。
他只是个男人。
在阴幽的竹林里,他盯着那把剪刀,面对的是自己内心里晦暗的那一面。
林嘉已经作出了她的抉择,这个事不会再有别的走向。
凌昭伸出手去, 自她手中接过了那把剪刀, 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我就在这里, ”他涩然道, “你分明可以来找我。”
林嘉却道:“我和三房的事,又涉及我说亲的事, 九公子实不便插手。何况, 你还在孝中。若有什么非议, 我、我……”
她赔不起。
在她和他的事里, 银钱真的就是小事了。他的名声和前程才是大事。
为官的一些内宅禁忌是士大夫之家的正妻必须懂的事,课堂上,先生讲过的。
过去的这一个多月里,不管睡得踏实与否,凌昭并非是不能去面对“以后”,而是不愿去面对“以后”。
那些幽微的心思都藏在暗夜的梦里。
但当他被一把剪刀, 一双澄澈如水, 信他是君子的眸子逼着去面对的时候, 便也只能去面对。
他毕竟是凌熙臣。
纵然心口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感, 他也不能再闭目塞耳地停滞在原处, 必须让事情往前走。
必须是他推着事情往前走。
人生本就是要迈过许多坎。比如初到京城也常会梦见爹娘, 比如水榭的夜里那些难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