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林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
凌昭话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在了她细细又雪白的指尖。
林嘉的手停在那里,两个人四目相对。
相识一年, 他们两个人很少能这样长久地直视对方的眼睛。
从前哪怕独处一室, 一个君子, 一个本分, 或者背面而立, 或者垂首低眸。
尽量避开直视。
此时,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空气凝滞了。
好像有一星火花在寂静中爆裂, 试图迸发出光与热。
可终究照不亮暗夜。
林嘉收回了手,轻声道:“有花瓣……”
凌昭缓缓抬手,将那一片微小的花瓣从眉骨上拂落。
一切都归于尘土。
林嘉垂眸,用力攥着自己刚才伸出去的那只手。
凌昭凝视着她的发顶,过了片刻,终还是抬高了视线,越过她,望向暗夜远方。
“回去吧,过几日我安排你去见见他。”他说。
林嘉问:“这位张生,叫什么名字?”
“张安。”凌昭道,“平安的安。”
林嘉在夜色里轻轻念了这个名字:“张安……”
她道:“是个好名字。”
正是她所求。
小院的门关上,栓上。有马姑姑在这里陪伴她,让她安心,也护她安全。
只夜风静吹,月在水中,斯人离去,凌昭独自站在树下。
青色光华铺了一地,澄澈透明,感觉凉。
仿佛人在水中央。
探花郎按了按心口。
钝钝的,难受。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原就是人一生的修行中,该迈过去的坎。
世间愚人常被绊住,他相信自己不会。
翌日,凌昭去找了四夫人。
“我给她找个合适人家,把她安安稳稳嫁出去。”他告诉她。
四夫人一口茶呛到了,好容易顺了气儿,看着自己这儿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她问:“你舍得?”
“舍得”两个字像一把刀,青天白日便割得人皮肤疼。
凌昭道:“母亲需得明白……”
四夫人一根手指斜斜一指,封住了他:“少给我讲大道理!最讨厌别人给我讲大道理了。你爹都不敢给我讲大道理。”
“我只问你,”她再一指,问,“你当真舍得?”
凌昭盯着她的手指,想起了昨天夜里林嘉伸出的手。
他当时,差一点点就想去握住。
“这于我、于她,都是最好的。”他抬起眸子,盯着母亲的眼睛,凛然回答,“胜过将来,情消爱淡,因怨生恨,悔不当初。”
“为君一时恩,误妾百年身”是一个女子多么深的怨念啊。
凌昭恐林嘉一时为着眼前的情意软弱动摇,将来眸中、笔下也流淌出这样的怨。
四夫人收回手指攥拳,在眼前的空气中挥了一下:“嘿!”
“算了,我跟你是讲不通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你早就出仕,大事上你自己有主意。”她道,“随便你,只你将来可不要悔不当初。”
凌昭撩起眼皮:“我做事从来三思而后行,不曾知道‘悔’这个字怎么写。”
“好好好,你探花郎厉害,那你来找我又要做甚?”四夫人问。
凌昭顿了顿,道:“她需要一个娘家,我想给她安排一门干亲……”
“不行!”四夫人直接推掌拒绝,“我再怎么帮你,也不能认个妾的亲戚当干亲!她还是三房的人,叫你三伯母知道了,怕要笑得打滚。”
凌昭道:“母亲须得修炼一下耐心,至少听人把话说完。”
他道:“我想的是曾嬷嬷。”
“咦?”四夫人拊掌,“你这脑子还真灵,竟想到她。”
曾嬷嬷是四夫人的乳娘,她有个儿子唤作曾荣,是四夫人的乳兄。一家子人作为陪房跟着四夫人来到了金陵。曾荣也有个儿子,唤作曾升。
曾升的名字取的是“升官发财”的吉祥意思,原是为个好口彩,讨好主人家。
谁想到后来四爷就辞官了。
反正在四爷身上也没用上。
但这名也不算白起。
曾升很有几分聪明劲。凌昭很小就被凌老爷带到自己身边去亲自教,四爷没儿子可教,闲得无聊。正好曾升那时候在给他做书童。他便指点曾升读书。
不想曾升真能读出来。四爷看出来了,等感觉曾升水平差不多了的时候,便给曾升放了籍。
于仆人来讲,被放了籍等同于被主人抛弃,天塌下来一样。四爷却道:“让他去考试,奴籍怎生能科考。”
曾家虽知道曾升聪明,却也没敢做过这种梦。但四爷让去,那就去吧。
曾生先考上童生,再考了个秀才出来。
曾家母子有些懵。
“资质有限。”四爷点评道,“便我带他读书,也至多考个举人到头了。”
还“至多”,曾家母子都要被这点评砸晕了。
那之后曾升便专心只读书了。凌四爷和他虽没行过拜师礼,但也算有师徒之实。
到前年,曾升果然中举。
举人便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了。
凌四爷跑了跑,用凌家的关系给他谋了个县丞的位子。去年过了年便去上任了。
要不然,凭他自己,填好请官的文书,排个二十年把板凳坐穿也不见得能派上官。
总之曾家就这么翻身了。
他家其实原本是四夫人娘家的家生子的。这翻身翻得让人嫉妒简直。
儿子都做官了,老子不能是个奴籍。四爷说给他一家子都脱籍。
曾荣没意见,只老嬷嬷坚决不肯脱籍,定要自己留下。于是曾荣夫妻脱了籍,成了举人老爷的爹娘。只老嬷嬷还坚持挂在凌家,挂在四夫人的名下。
曾荣也是个晓事的。他原本作为乳兄,十分受四夫人器重,娘家给四夫人置办在金陵的田地、商铺、宅院都由他打理着。
他既脱了籍,没了这层主仆关系的钳制,便十分乖觉地要将这些管理之权交还给四夫人,令择旁人来打理。
谁知道四爷就病了,一病就起不来了。四夫人哪有心思弄这些,就先拖着。
四爷后来病得不行了,心知自己大限将至,交待了许多后事,其中便有曾家,他嘱咐四夫人:“待熙臣回来,你的嫁妆让他择人打理。”
又嘱咐:“给嬷嬷脱籍。虽她忠心,她孙子都已经官身,她这么大一把年纪,不好叫她死为奴籍的。以后曾家说出去不好听。”
四爷交待的四夫人一件件都听了。
四爷也把许多事写下来留给凌昭日后处理。
待办完丧事,这些事凌昭都一一照作了。三房的产业,无论是四爷的还是四夫人的,都已经交割。曾嬷嬷也给她脱了籍。
她本在凌家就已经是荣养状态。四夫人更是将自己陪嫁里的一套两进宅子赏给了她家。如今老嬷嬷就带着儿子儿媳住在那宅子里,坐享天伦之乐。
就在前几天,她还入府探望了四夫人。
凌昭选了她给林嘉做干亲,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她的孙子是做官的,体面。她一家子却曾是奴籍,也不会嫌弃林嘉是姨娘的亲戚。
她家就算了脱籍了,也脱不开跟凌家和四夫人的关系。曾升受凌家大恩,在官场上,天然就是凌家的人。
凌昭给林嘉选的娘家,虽然姓曾,却是背靠着凌家的。
四夫人道:“只道你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没想到你办事还挺灵活。好吧,这个忙我帮了。也算是积善行德。”
隔日将曾嬷嬷唤来府里来,只说:“……孤苦伶仃地,实在可怜。我又真的挺喜欢她。只中间隔着三房那一位,我不能明着帮她,从你这里转一道。”
老嬷嬷一听就明白了,当即断言:“她必定生得十分好看。”
“哎。”四夫人诧异道,“你怎猜到的?”
老嬷嬷无语望天,道:“你自己什么毛病自己还不知道吗?”
四夫人铁嘴铜牙:“我哪有什么毛病。”
老嬷嬷真想戳破她。
当年,诗会上屏风倒了,她回来就吃不下饭,趴在曾嬷嬷肩头嘤嘤嘤:“那个金陵来的凌家四郎,怎地那样好看!我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一直到金陵凌家派人快马加鞭来提亲之前,她生生地饿了好几顿,直说:“做梦都想着那张脸。”
当然这些话统统不能外传,只能在帐子里悄悄告诉自己的奶嬷嬷。
这么多年的一对神仙眷侣,如今却只有四夫人形只影单了。
算了,老嬷嬷哼哼两声,决定还是不戳穿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