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又一一回答了她们的问题。
不难听出,这门婚事结得顺利安稳。曾家妇人们满意点头:“对夫人也能有个交待了。”
又道:“这边便是你的娘家,有事你就来说一声,不要见外。”
林嘉笑着应了。
曾家其实只是幌子,但谁也不想做孤家寡人,能有门亲戚走动是好事。且在张家眼中,以为曾家才是主导,哪知道后面还深藏着一个探花郎。
这都是他的安排。
她会照着他的安排走,好好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不辜负他这一番心血和情意。
曾荣家的起身道:“我去前面看看。”
一是看看午饭准备得如何,一是得去看看厢房里的贵重客人。
曾嬷嬷陪着林嘉。但她年老尿频,过了片刻,起身去了净房。
丫头看看茶水没了,与林嘉道个罪,去添水了。
这短短片刻,林嘉一个人在屋里了。
正房的门轩敞着,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看着外面阳光明媚,溜达两步,迈出了房门。
再走两步,便走进了阳光里,此时时间还早,阳光还没那么烈,晒着真是舒服。
林嘉用手遮着眼,仰起脸来,接受这温暖的触摸。
只忽地感觉到视线,放下手转头看去,看到了想也没想到的人。
竟是那个人。
腰身挺拔,眸子深邃。
手负在身后,衣摆猎猎拂动。
站在廊下,隔着庭院,一如从前那样,淡淡地看着她。
林嘉没想到会再见到他。
她以为嫁了后,该是没机会再与他相见了。
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他出现在这里,是特意来看她的吗?
林嘉这一刻心中涌上了说不尽的感激——
出嫁三日,她已经知道自己嫁了一个多么合适的人家。
殷实,规矩不大,不会嫌弃她,只会捧着她。婆婆好哄,夫君温柔,家里就两进院子,几口人,关系简单。
她最希望的想要“读书人”的愿望也实现了。不仅如此,张郎还青春俊美。
林嘉有太多的话想告诉凌昭。
想告诉他她已经安稳落地,开始扎根。想告诉他她的夫婿性子很好爱黏人。还有婆母有趣,丫头听话。
想告诉他他给她安排的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她若遇不到他,凭她自己,怎能得来这样的一份安稳。这安稳是靠着背后的娘家、丰厚的嫁妆撑起来的。
这安稳是他给她撑起来的。
千言万语都道不尽。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上前两步,福身行礼,露出温柔笑意,唤了声:“九公子。”
人过的好,安稳舒心,又情意绵绵中,自然就处处现温柔。
凌昭一直看着绚烂阳光里的那个人。
袅娜玲珑,娉婷美好。
她放下手,转眸看到他,绽开了笑意,如海棠娇艳。
她不一样了。
凌昭目不转睛,想看明白,怎地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少女的清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眉梢、唇角、纤腰,处处都不一样了。
那眉间炽艳灼人的,是因何而生的风情?
直到一声柔柔的“九公子”在他的耳中炸开——侬侬,软软,未曾刻意,便带着女人的妩媚。
凌昭看着她在绚丽阳光中娉婷走过来,站在廊外庭下,隔着栏杆对他笑。
“九公子。”她说,“你怎在这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清清:“来看看,你可好?”
林嘉笑了。
那一夜泪眼模糊的月,都被阳光融散了。如今走出凌府,只觉得天高地阔,胸臆舒展,再不自囚了。
人就是得往前走才行。
她眼睛弯起来,告诉他:“我很好。张郎很好。张家也好。”
她温柔地道:“一切都很好,公子不必担心,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她明亮的眼睛里有光芒,对未来有期许和信心。
还有许多感激。
至于从前那些,她已经放下,迈过去了。
一切都如凌昭期盼和谋算的那样。
按照他算的,到这里,都该结束了。他年轻时遇到的一个人、一段情,有了美好的收场。
给彼此都留下了闪着光的回忆。
该结束了。
可他看着林嘉在阳光里的明媚笑靥,炽艳风情,终于发现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他漏算了他自己。
以为是两全之法,对得起教诲,对得起她。
可是否对得起自己?
那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滚烫感是怎么回事。
那皮肤的灼痛感是怎么回事。
那内心里撕裂,左冲右突,要炸开心口冲出来的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在计划里,在谋算里,无一纰漏。
那到底是什么在脱出掌控?
凌昭终于明白,是他自己。
人生而为人,怎能不贪,不占,不想,不欲?
世间之所以要以圣人之道去压制这些,首先是因为它真实存在。
天生就在人的血液骨子里。
凌熙臣为她算尽一切,唯独没有算到,自己放不开手。
“寿……九郎。”曾嬷嬷从净房回来了,“哎呀,丫头哪去了?”
林嘉坦荡荡,告诉曾嬷嬷:“去添水了。”
她过去搀住曾嬷嬷。曾嬷嬷挽住她手,过去对凌昭笑道:“九郎你看,这丫头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嫁对了人家。”
林嘉眼睛弯起来:“承嬷嬷吉言。”
大家都在阳光里笑。
只有凌昭觉得廊下见不着阳光,阴冷。血管里又灼烧,爆裂着滚烫。
必须得离开。
他听到自己一如寻常平静地道:“那就好。好好过日子。我去前面。”
林嘉带着笑福了一礼。
从她的眼睛里,好像能看到她在说——
【谢谢你。】
必须走,马上走。
凌昭颔首,转身,沿着抄手游廊往院门处走。
一步,两步,三步。袖中的拳,握得手背青筋凸起。
四步,五步,六步。血管炸裂了,皮肤洇出血来。
七步,八步,九步。告诉自己快走,不要回头。
从厢房廊下到院门口,走了四十七步。没人知道凌昭在这四十七步里,内心是如何地撕扯,鲜血直流,直到疼痛再不能忍。
他没回头,却终于能正视自己。
当他站在垂花门下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事情原来过不去,根本就不可能过去。
原来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她与什么人琴瑟和鸣,生活美满。
他想要的不是远远看着她,遥遥怀念她。
他想要的,就只有她。
只是他一直都没明白,原来他“想要”。或者他一直以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想要”的这个想法。
他站在垂花门下,想起母亲说的——莫要悔之莫及。
他终于转身回眸,又看了她一眼。
却只看到她搀扶着曾嬷嬷,往正房里去的背影。背着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