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张安有点心虚。父亲去世这三年,家里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其实是没有外面看着光鲜的,不过是维持着一个体面而已。
他“咳”了一声道:“你别担心,这不是才接了大单,库存清了不少呢。”
所谓大单,不就是凌九郎打着四房的名义的那一宗吗。
林嘉抬眸,道:“今天晚了,明天你走之前,跟母亲对一下,钱和帐,合一下。”
张安道:“没必要吧。”
林嘉道:“要看看家里到底还有多少钱。货款欠得太多了,凌家下一季要的料子量太大,人家若不肯再赊怎么办?府里做四季衣裳,都有固定日子的。掌家的六夫人十分好强严厉,若耽误了她的事,便是小凌管事也要跟着吃挂落。”
“四房怜我,予我嫁妆,替我办了婚事。但我已经离开了凌家,些微旧情,离得远自然就淡了,还能维持多久?”
“小凌管事若被我们所累,你看他下次还肯不肯给咱家铺子生意做?”
“便是嬷嬷和曾伯那边知道了,也会嫌我们不晓事。不过是夫人授意认的干亲罢了,夫人日后将我抛在脑后,干亲又能维持多久?以后谁会帮我们?”
张安讷讷道:“那你,你,多回凌府看看……”
林嘉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内心的情绪,道:“尚书府的门若那么好进,曾嬷嬷曾妈妈头一个便住进去不出来了。你看她们可能?我又是谁?我能越过曾家去?”
张安颓然:“唉。”
他垂头丧气道:“好吧,明天,跟娘对一下帐。”
张安想着,对一下帐和手里的现银,应该问题不大,谁知道第二天这一对,真就对出问题来了。
“怎会少了这么多?”张安大吃一惊,“这快二十两了!”
二十两是多么大的一笔钱!家里一年的开销才多少!
张氏讪讪道:“那个,你二舅舅,不是给你表哥说亲,就先借去了……”
张安道:“表哥说的哪门亲?他不是说了三回都没成?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银子还回来了吗?”
若还回来,哪还会有今日这一问。
张氏更加讪讪:“那什么,后来,你舅舅说,说不成都是因为家里情况不好,人家看不上。他就想着拿这钱做本钱,做些生意……”
张安眼前一黑。自己舅舅什么样的人岂能不了解,他能做什么生意,大概率是打了水漂。
张氏还指天赌誓:“你舅舅一定会还的!”
张安信才有鬼,跺脚:“爹若在,活活让你气死。”
张氏被儿子说得无地自容,还是当着新媳妇的面,脸上更挂不住,一扭脖,嘤嘤哭起来:“你爹不在了,我容易嘛我,你舅舅一直帮衬咱家……”
张安嘿道:“他帮衬什么了,三不五时地就去铺子里拿块料子走,掌柜拦都拦不住。我都懒得说了。”
张氏噎住,随即哭声更大。
林嘉过去扶住婆母,对张安道:“相公别说了,亲戚互相扶持,原也是正理。”
“就是。”张氏抽抽搭搭地说,“你听听媳妇说的才是人话。”
林嘉道:“当务之急,让掌柜把总账拿出来,看看家里到底有多大的窟窿。”
张氏问:“什么窟窿?”
林嘉现在已经大致明白了,家里这两个人,一个只知道看看日常的帐,一个只知道看着手里的钱箱子。两个人没有一个会看大事的。铺子里的事都丢给掌柜,但从账本来看,那掌柜显然也不是多靠得住的人。
也是稀里糊涂混日子的。
林嘉把昨晚盘的帐,自己录下的汇总拿给张氏看,给她讲她手里攥着的这点钱,不等于就是家里的资产。因账册上还有许多赊账拿货的欠款。
张氏道:“都是这样的,便你爹还在的时候,也都是赊账拿货。”
林嘉道:“但相公说,爹在的时候生意好,想来能及时收回银钱,偿还货款。现在还能吗?”
张氏便说不出话来了。
尤其是,那纸上写满了字,还算了许多数,竟是媳妇写的。
张氏虽不识字,也觉得这字……竟比儿子的字更好看?
她看了一眼林嘉。
这媳妇从进门就十分温柔可亲,孝顺听话,以至于她渐觉得她跟旁人家的媳妇也没什么区别了。
此时忽然意识到,她这媳妇是在贵人宅院里长大的,如今看,竟还是个读书识字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张氏望着林嘉神情淡淡的眉眼和那一笔好字,忽然对这媳妇生出了畏意。
第117章
张安只觉得一脑门子的包, 气得嘴里要生泡。
他道:“我下午还要去凌氏族学。”
都说好了的今日便去。
张氏抹泪道:“那等你回来。”
林嘉道:“相公旬日才能回。明日便是七月了,凌府要着手做冬装了。”
这些大户里便是这样,提前一季准备下一季的东西。
张氏道:“那怎么办?”
林嘉看了张安一眼。张安也正看着她, 眼巴巴地。
林嘉叹口气,道:“读书才是最大的事,让相公去。查账的事,我来吧。”
张安如释重负。他其实从来不喜欢铺子里的事, 虽是商户子, 可从小他爹就送他去读书, 想把他培养成读书人, 指着他给家里换门当。
他欣慰道:“那就靠你了。”
林嘉道:“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遂叫了英子过来, 叫她跑一趟铺子里, 告诉掌柜下午把总账都拿来对一对。
英子脆脆应了, 利落解了围裙便去了。
林嘉对张安道:“你也别急, 先把心静下来。这样浮躁,让学里的先生看了可不行,今天是不是还要见山长?”
浮躁,是林嘉这些天对张安的一个总结。
“都气死了,怎静得下来。”张安恨恨看了张氏一眼。因是亲娘,打也打不得, 骂也骂不得。只能干生气。
张氏心虚地别开视线。
张安看看臊眉耷眼、底气不足的的张氏, 再看看淡然的林嘉, 心中一动, 沉声道:“娘, 以后钱箱子还是交给嘉嘉来管吧。”
亲娘有兄弟, 总想着拉拔兄弟。从前家里情况好的时候也就罢了, 如今都什么情况了,还还这样,谁受得了。
媳妇孤家寡人,娘家也是干亲,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她管着,再安全不过了。
张氏虽理亏,可也老大不乐意。世上谁不愿意自己攥着钱哪。
她哼唧着:“先对对帐,等你回来再说……”
张安心头火气,想骂人。
林嘉却牵住他温柔安抚:“娘都知道不对了,以后定不会了,没必要。”
张氏:“是,我再不会了。你舅舅真的会还钱的。”
张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林嘉挡在两人中间:“先不说了,反正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这个事,先做眼前事。小宁儿,你去街上叫个车,跟他说好午后来接,往城外去。”
小宁儿在门外头也应了,麻利跑出去。
林嘉又道:“刘妈,午饭丰盛些。”
刘妈早就溜在廊下听主家吵架呢,也应了一声:“我给小郎烧肉吃!”
赶紧去了。
张氏觉得,好像自打媳妇来了,婆子丫头都变得勤快了,没有以前那么懒怠了似的。明明从前,要喊三遍,才挪得动屁股。
一个家里,刚才还乱糟糟的氛围,忽然就被她指挥得井井有条了。
便是她,刚刚惶惶然不安的,都感觉踏实了一些。
吃完饭,车来了,婆子丫头帮着把铺盖衣裳装上车,张安握着林嘉的手说:“都交给你了。”
林嘉嘱咐他:“你好好读书,别的不用管。”
张安其实就很想要这种别的都不用他管的日子,可谁叫父亲去了,他不得不管呢。如今有了林嘉,感觉比自己老娘可靠,放心多了,上车往城外去了。
张安前脚走,掌柜后脚把总账送过来了。
林嘉请婆母作陪,在正房的八仙桌上把账本铺开,小宁儿研墨,一册册对起来。越对眉头越拧得厉害。
再跟掌柜谈了谈,直把掌柜问得额头冒汗,益发确认这老男人也是个混日子的——拿一天工钱是一天。
张氏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晓得情况不好,越听越是惴惴。
她是知道铺子情况越来越不好的,可一直也想着,还有儿子管着呢。哪知道儿子也是个糊涂的,掌柜的更是个混日子的,一笔糊涂烂账。
林嘉不说话了,只垂着眼。
她冷着面孔,掌柜和张氏都忐忑。
终于她抬起眼,对张氏说:“娘,我想将小凌管事请过来。”
张氏喜道:“是要求小凌管事先放货款吗?”
张家才刚刚做了一笔凌府四房的生意,但按照行规,先出货,后结算。
货才刚交到季白那边去,还不到结算的日子。
林嘉道:“那笔货款肯定要结的,请小凌管事帮忙看看能不能尽早结,也是可以的。只我请小凌管事过来,是想与他说,凌府的采买不必给我们家了。”
张氏大惊:“为何。”
林嘉道:“我们家的铺子如今根本就没有能力接下这一单。库里的货都堆了几季,拿这样的东西糊弄不了凌府六夫人。六夫人是庶子媳妇,性子好强,办事不求稳妥只求出彩。这些东西给她过目,怕就要被退回来,连小凌管事都要受斥责。可要再去拿货,娘你刚才也听到了,堆欠的货款我也算给你看了。这么大量,我若是货方,定不会再给。这铺子是没法开下去了,越开赔得越多,不如趁早关了铺子。我算算,现在将存货贱卖出清,再将铺面典卖出去,刚刚好能打平。我还有十亩地,咱家以后也能过日子,反倒是做生意越做越糟了。”
张氏惊道:“不至于!不至于!那谁,你说个话啊!”
她唤的是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