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若是旁的君主,或许还没那么漫长,偏这一位身体条件受限,就注定了漫长。
科举为国取士,选出来的是天子门生,皇帝从头培养。
在这形势下,皇帝怎肯少一届春闱,让自己平白少了三百门生呢。
他甚至不肯为太后殡天禁民间嫁娶,就已经摆明的态度。现在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说法下达到各府各道,但凌昭凭自己对皇帝的了解已经可以做出判断。
其实这些族人中很多都比他年纪还大。
中进士,四十都不嫌晚,三十还是壮年,二十多的都算年轻了。
凌昭这种十六岁进士,还是一甲的,万中无一。
他虽年轻,但气度沉稳,说出来的话便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举子们的心里都安定了许多。
族长道:“都踏踏实实的,别心思浮动,外面的事还用不着你们操心,当前最重要的是静心修身。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还妄谈什么家国天下。”
众举子惭愧,纷纷揖手行礼,表示受教。
待众人离去,凌昭道:“七伯祖,我借你地方见个人。”
族长道:“行,你不是外人,我不管你了。我这腰,我这腰,哎哟……”
凌昭过去扶着族长起身。族长年纪大了,人前又要有族长的威严形象,端正坐了一上午,老腰受不了了。
唤了婢女过来搀扶着,凌昭恭送了族长。
不好用人家的正厅见人,又唤了人带他换到花厅去。
稍坐坐,喝杯茶,张安到了。
“正巧今日过来。”他道,“看看张少东适应的如何了。”
便考教了张安一番。他已知道张安水平,考教便有度量,倒不会让他被再被考得面如土色。
考察之下,张安倒真的比从前进步了一些。
因凌氏族学是真的有水平,压力也是真的大。张安虽时常有抱怨,也不敢不用功。人但凡付出,多少总能看到点回报。
凌昭其实觉得他虽有进步,但还不够。但不急,他还有时间。
给他三四个月的时间,强压着张安学,能保证让他过院试。
张安一直觉得探花郎既亲切又疏离,那种感觉难以描述。
明明他就是凌十二郎的兄长,同辈人,可张安总有一种他仿佛是个长辈似的感觉。
张安敢去跟十六郎攀亲,因为十六郎年纪小,敢去跟十二郎攀亲,因为十二郎对他亲切。但他不敢在凌昭面前造次,凌昭说些勉励他的话,他只有老实听着的份。
婢女却引着旁人进来了:“翰林,十二老太爷家的五姑娘和三公子来了。”
原来信芳去叫张安,季白却往十二老太爷家里去了。
他去给五姑娘送东西,接待他的当然是凌三。只凌五大把银子撒出去,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几乎都被她收买了,她在家里手眼通天,有什么消息立刻就知道了。
要不是这样,她怎能在十二老太爷的眼皮子底下,夜晚溜出去别院和张安幽会呢。
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凌三前面还在和季白说话,凌五就来了。凌三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季白道:“我们夫人给五姑娘带了东西,并让问,姑娘有没有给她的东西?她现在好闲。”
凌五哈哈大笑:“四嫂子!”
也只有四嫂子敢直接开口要东西。亲戚里就这么一个好玩的人。
唉,想到四嫂子那么爱玩的一个人,因为守寡在府里哪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干,凌五笑完,又觉得忿忿、难过。
她与季白说了两句话,一问,原来小九郎又来了。
“那我得去看看小九郎。”她跳起来。
凌五好美人这一点与四夫人也实在有点相像。小九郎生得实在俊,又见得机会少,能见就去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金陵实在束手束脚,闷死个人。
凌五不知道,她这性格也被凌昭算到了。
凌昭上一回已经放下了饵,这回要打窝了。
果然,季白顺利把凌五带回来了。其实凌五若不是太快自己就跳出来,季白也会要求面见的——隔着帘子、屏风说话的那种。只凌五的性格实在使事情变得比预期还容易。
凌昭听见凌五人未至,先传进门里那一声“小九郎”,便对张安说:“你稍等一下。”
张安也听见了那个声音,当时就觉得不对。转头看去,一个锦绣煌煌的富贵女子迈了进来,笑吟吟地唤凌昭:“小九郎!你来了也不找我玩。”
张安目瞪口呆。
凌五没想到张安也在这里,她非但不惧,还挑衅地逼视过去。
张安哪敢和她对视,只看着地。
凌五无声地嗤笑。
凌昭不动声色将一切收入眼底,慢条斯理地与凌三说话。
凌三道:“我说你定有正事,她非要来看看你。”
凌五道:“我就来,怎么了!小九郎都没嫌弃我。就你事多。”
凌昭莞尔。
三人说了一番话,凌五将自己给四夫人的东西又亲自交待了凌昭一番。
凌昭弓腰行礼:“代家母多谢五姑姑。”
凌五大剌剌受了这一礼:“一家人,别这么客气。”
凌三气得悄悄用脚踢她,她才不理。
她辈分大,就该受晚辈的礼。
临走前,她还笑吟吟地看了张安一眼。直把张安看得冷汗直冒。
凌昭问:“张少东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张安道:“还好,可能是暑气重。”
凌昭道:“让我的车送你回去吧。”
张安哪敢,硬推辞了。
凌昭便唤信芳:“你陪着张少东回去,亲眼看着他入族学。若有不适,及时就医。”
张安推辞不了,只好由信芳陪着往回走。
路上,试探问信芳:“刚才那是谁?”
信芳说:“是十二老太爷家的五姑娘,是老太爷的孙女,她父亲在云南做知府。”
张安后脖子都麻了。
其实他也猜测过她很可能是凌氏女。只万万想不到是山长的孙女。
今之大姓虽不像古之大姓那样,动辄一姓三千户,但金陵凌家,几百户总是有的,搞不好恐怕也要上千了。
怎么就这么巧,竟是山长家的。
一时心下竟生出害怕,怕被山长知道了,叫人乱棒打死了他。
信芳道:“我们这位五姑娘啊,在家中特别受宠,她回金陵是挑夫婿来了。她天性爱美人,非要挑个相貌好的,不限门第。”
“张小郎可惜成亲早了。”他看了张安一眼,笑道,“要不然或许能做凌氏女婿,有个知府岳父也说不定。”
第125章
凌昭的车驶入了金陵城门, 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凌昭坐在车里本来闭目养神,睁开了眼睛。
车外,信芳跟季白对个眼神。
季白凑到了车窗边, 压低声音道:“翰林,既然都出门了,不如……”
“不去。”凌昭道。
季白想说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凌昭的声音隔着车帘轻轻地传出来。
“我不能去见她。”
季白没办法,转头对信芳摇了摇头。
信芳叹气。
虽然裴师伯信誓旦旦地说他那个药十分安全, 但公子每晚要喝药才能入睡这件事, 着实让他们害怕。有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感觉。
两个人是凌昭的最亲信, 自然要在一起嘀咕嘀咕怎么办。想了想, 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然……让公子去见见那个人?
凌昭却不肯。
季白不懂。为着她觉都睡不着, 见一面不好吗?难道不想见吗?
昏暗车厢里, 凌昭垂下眼。
上一次, 他说“不能去见她”, 是为着怕她一时软弱,他又不能拒绝,将来生了怨恨。
这一次,他说“不能去见她”,实是因为不敢去见她。
喝药入眠挺好,不会有梦。
有时候白日里打个盹, 那些狂悖颠乱的梦也会袭来, 梦里都会感到疼痛。
还梦见过她的泪眼, 哭泣着说害怕。
为什么那时候不伸出手去呢?为什么要把她推远。
她何曾这样展示过她软弱的一面。
柔软和软弱是两回事。
迫于身份境况所限, 行事婉转, 适当逢迎隐忍, 是柔软, 不是软弱。
在那晚之前,她只是柔软,未曾软弱过。
她若软弱,早从了十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