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林嘉“嗯”了一声。
凌昭便也不说话,安静地看她打络子。
以前看手札里,父亲有时候会看着母亲做无聊的事,一看看好久。凌昭不能理解这种浪费生命的事情。
可林嘉的手指纤细白皙又灵巧。那些彩线在她的手里特别乖巧听话,任她摆弄。
凌昭觉得他可以看一天也看不腻。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她的手捏着未完成的络子,停了下来。
她却还一直垂着头。
许久,她轻声说:“我昨天糊涂了,冒犯了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凌昭道:“我未曾觉得是冒犯。”
“你守孝呢。”林嘉道,“所以是冒犯。是我的错。”
昨天确实没有想起这一点,昨天满心里都是惶然不安,只想抓住什么。
她没了丈夫,没了家,没了嫁妆,甚至连身份都没了。
她都不知道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只知道张安把她抵了赌债了。
她现在还算是自由身吗?卖妻的契约是否成立有效?
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人了。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凌熙臣。
林嘉才想着这个,凌昭看出她双眼失了神,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叠纸放在了石桌上。
林嘉终于抬起眼睛。
她放下络子,拿起那叠纸一张张看,越看脸色越苍白。
从五两八两,到十几两、几十两,突增至几百两也就是几日之内的事。
先押的是铺子,然后一样一样地,都押进去了。
最后没得押了,欠了庞大的赌债,只能拿人来抵债。
林嘉闭上眼睛:“他把他自己都抵债了。”
张安,无可救药了。
这时候不知道张氏还会不会说那句“他还小”。
“这是有人做了局。”凌昭解释道,“那些人惯会做这种局,诱人入彀,让人倾家荡产,卖妻卖子。”
林嘉怔怔道:“为什么会这么坏?”
凌昭道:“就是这么坏,没有为什么。世上就是有许多人,行的是坑蒙拐骗盗抢强之事。”
他说着,从林嘉手里拿回那叠纸,当着她的面撕碎了。
那些把林嘉当作货品交易的契约,都不存在了。
“似你这样的,需要有人保护。”他道,“嘉嘉,是我给你选错了人,以后,我来保护你。”
但林嘉依然很迷茫。
“我不懂。”她说,“那我现在算什么?我还是张安的妻子吗?”
“张安,他现在在哪呢?”
第135章
凌昭知道张安在哪里。
昨夜里他们从晚饭时分忙碌到半夜。
处理了刀疤三的尸体, 拷问了赵老七、李大虫三个人,问出了刀疤三的老巢,过去全抄了。
才抄完, 押送张安的同伙回来了,正好一起抄了。
张安昨天被送到人牙子那里去了。他把自己都输了。
也未必是拿自己赌了,总之他生得那样的美貌,本身也可以变成“货品”。
等陷进去, 就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了。都是被强拉着按手印的。
若不按, 就剁手。
挟持着这个人, 先把他家人都控制住, 再分细软,再脱手房产店铺等等。
牙人们都熟悉这些人的, 压的价也低。刀疤三一伙也习惯了, 都是低价出手, 只求赶紧回钱。
只要选中了目标人物, 就是一条龙下来一气呵成的流程了。
“他在牙人那里等着被出售。”凌昭说,“我暂时没有动他。”
林嘉问:“他会被卖去哪里?”
凌昭道:“脏地方。”
林嘉不懂男子能被卖去什么脏地方。
她知道她该开口请凌昭把张安一家人弄出来。
“我竟不想你去救他。”她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昨日听到消息的一瞬,凌昭也有弄死张安的心。只隔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之后,他没了这个想法。
被类似刀疤三这样的人专门做局设套,别说是张安这样一个心性轻浮不定的少年郎, 便是许多日常看起来还算头脑清醒心志坚定的成年男子, 都很难不陷进去。
甚至于凌昭自己也一样在给张安做局, 只不过他的局太稳妥, 以至于恶事都被旁人抢先做了去。
想清楚这些, 凌昭对张安已经没了弄死他的心。
说到底, 如果他没有把林嘉嫁给张安, 便没有凌延找人设局。张安家的铺子虽不太好,也不是吃不起饭。靠着脸娶个旁的嫁妆厚的姑娘,日子照样能过。
或许就平平安安地一辈子了。不会像现在这样,卖了老娘卖自身。
而所有这些局这些套,和所有这些人,都是环绕着林嘉,以她为目标。
凌昭本来今日是打算详细告诉林嘉背后的真相的,但他现在改了主意。
他恐林嘉知道这一切后,会原谅张安,更恐她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在她自己的身上。
女子都是被这样规训的。
自古皇帝没有治理好国家,都怪奸妃误国。
女子长得太好,旁人便指着她道:招祸。
“他死不了。”他道,“先不用去管他。你的身份,不用担心,我都能处理好。”
林嘉道:“我不想再作他的妻子了。”
有林嘉这一句,凌昭觉得浑身都通畅了。
因人总是易对第一次生出留恋。
张安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张安虽有百般不是,却的确是个易让女子动心的俊美少年。
这两样叠加起来,凌昭很怕林嘉放不下他。
林嘉自己想与张安恩断义绝,胜过他从中隔断。
他这情不自禁的喜悦发自内心里,连眸中都有了笑意。
林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去,问:“我杀的那个人……”
“我杀的。”凌昭纠正她,“已经处理好了,他的同伙也都拿在我手中。东西都追回来了,只被他们碰过,没必要再要了,回头都给你置办新的。”
昨天晚上尚仓促,这宅子的东西都是临时凑合的。
今天桃子和季白忙了一天,宅子里焕然一新,东西全齐了。
林嘉道:“张家的东西我不要,我的东西都是你给的,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我有一样东西,是我娘遗留之物,必须得拿回来。”
凌昭问:“是什么?”
林嘉便描述了一下,道:“应该是一个鲁班锁。只做工复杂,我始终打不开。”
凌昭道:“定给你找回来。”
起风了。
林嘉的鬓发拂动。
这画面凌昭也见过,还是在梦里。
现在梦可以成真了吗?
凌昭伸出手,给林嘉把鬓发别在了耳后。
他在梦里就是这样做的。
在梦里,他还会俯下身去,吻在她的唇上。
但凌昭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梦得一步一步地实现。如今才走出了第一步。
“回屋去吧,外面凉了。”他说。
八月底,早晚温差大了。中午热得出汗,早晚要加衣裳。
凌昭站起身,对林嘉伸出手。
夕阳的光变得浓起来。
林嘉的脸色是有些苍白的,染上这一层氤氲的颜色,好看了许多。
她看着凌昭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清晰的笔茧。
这只手她见过,在梦里。
她还曾梦到过凌昭变成巨人,肩膀顶着天。
林嘉清楚地知道那些梦都是不可能实现。
但现在,眼前,这纷乱无奈的现实里,是不是可以暂时抛开一切,先握一握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