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这次府中办白事,五房、六房的妹妹们作为侄女也要为父亲守孝,一个个都穿着素服。可就跟桃子一样,虽然素,也尽量素得漂亮。
衣裳料子够好,一身素服只会显得人淡如菊般的雅致。
不像林嘉的裙子,那颜色花样一看就是府里管事分拨的,专给无宠的老姨娘们的。
“桃子。”凌昭喊住了本来要退下的桃子,手肘支在书桌上撑着额头抬起眼,“你手里是不是有些尺头?”
桃子的职业素养十分之高,凌昭一喊她,她就已经全身都进入了随时接受指令的状态了。
不想凌昭问了个让她有点懵的问题。
“是有些。”桃心小心地回答,“都是往日里公子赏的。”
可不是偷的、昧的,是公子你亲自赏的,来路非常清白!
桃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原已经该配人了。只是赶上丧事,大概要往后拖一拖。
但她仍然是一个爱漂亮的年轻女子,肯定也知道林嘉那个年纪的少女会喜欢什么样的料子。
“你寻一块合适的,拿去给林姑娘。”凌昭道,“也不必说是我赏的,以你的名义就行,该怎么说自己看着办。”
桃子眨眨眼。
凌昭又道:“你给出去的东西,自己去我的库房里寻两块补上,不亏了你。”
桃子受命,就要出去,又听到凌昭喊:“桃子。”
桃子忙止住脚步转身回来,倾身聆听凌昭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指示。
凌昭斜撑着额头,视线只落在手中的书册上。
他翻了一页。
桃子恭敬地等指示。
他又翻了一页,淡淡道:“给她找块好看些的。”
第20章
梅林一面之后,林嘉每日里按时将点心送过去,但只能见到南烛,偶尔南烛不在,便是年纪更小的飞蓬。这几日,都没再见到凌昭。
林嘉的心里,竟生出了淡淡的失望。
她在凌府里的日子过得太单调了。
原本她蹭着凌府的家学,跟凌府的姑娘一起上课读书。自六房的十一娘和五房的十二娘这两个跟她年纪相近的姑娘先后订亲不再去家学上课,在几个年纪偏小的姑娘里,她就显得突兀了起来。
林嘉和杜姨娘生活在凌府,不怕别人漠视,就怕引人注意。林嘉便也不再去上课了。
只是十一娘、十二娘不去上课,并不是就闲下来了。而是女孩子订亲之后要学习的东西已经超出了西席的教学范围,该由母亲或者女性长辈来教导了。
五夫人跟着五爷在县里,半个月一个月地才回来一趟。因离得也不算远,车马一日的路程而已,五房的孩子都没有像长房、二房的那样跟着父母在外,十二娘、十三娘和十三郎、十六郎都留在了金陵的家里,由祖父母看管。
十二娘母亲不在身边,就和六房的十一娘一起跟在六夫人身边,观摩、学习主持中馈。
这却是林嘉没有资格再蹭着学的了。
杜姨娘也曾安慰她道:“都是大家姑娘学的东西,于咱们也没什么用处。”
于杜姨娘的认知里,林嘉若与富贵人家做妾,妾室学这个有什么用武之地?若嫁与小门小户为妻,所谓中馈不过是过年裁一件新衣,水壶磕碎了换个新的。大宅门里的种种,都与她无关。
林嘉不遗憾学不到那些大家闺秀才有资格学的东西,她只是羡慕凌府的姑娘们,不论是还在家学里上课的年幼的,还是跟着学习主持中馈的年长的,她们的生活都是那么多姿多彩。
十一娘、十二娘其实在订亲前就频繁缺课了,或者老太太亲自,或者由四夫人带着,她们俩总会经常出席一些宴会、游园。见到许多人、许多事,渐渐地说话的气度都与年少的妹妹们不太一样了。
林嘉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走出垂花门。寥寥的几次上街,还都是蹭着凌府姑娘们。姑娘们也只图个人多热闹。长辈们怕丫鬟婆子在外面管不住小主子,图她年纪大些,会照应人。
林嘉曾经一时没走心,说出了心中羡慕。五房的十三娘吹出牛皮,说要带她见识外面的宴会。林嘉原也知道不该当真的,可内心里竟也生出了不该有的期盼。
只可笑眼看着日子近了,十三娘再也不提了。林嘉心中失望也不敢表达出来。
谁承想,“宴会”的当日,十三娘竟使人将她喊去,讪讪说她可以扮成她的丫鬟混进去。林嘉就是再对“外面”向往好奇,也硬压下去婉拒了。
十三娘牛皮吹破不能实现,本是有点难为情才出此下策,林嘉拒绝了,她觉得脸上挂不住,不免有点恼羞成怒,说话不太客气。
那一次,林嘉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作自取其辱。
后来才知道,十三娘所谓的“宴会”不是十一娘、十二娘被长辈带去的那种正式的宴会。她参加的不过是金陵的一些闺秀们的雅聚。
她是想带林嘉去的,被她亲姐姐十二娘知道了,训斥了一顿,才想了个馊主意,让林嘉扮成丫鬟混进去。
那种场合和人数,要真扮成丫鬟,可真真是可笑了。林嘉庆幸自己理智拒绝了十三娘。
好在十三娘小孩子脾气,几日没搭理林嘉,再看到就已经抛到脑后了,兴致勃勃地给林嘉讲她的新玩意了。
而林嘉,在失去了家学读书的资格后,生活日复一日变得更加平淡了。
凌四爷去世,林嘉知道凌府里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如四房的夫人要守寡,比如四房的儿子要丁忧。但林嘉生活在宅邸西路边缘的排院里,一直觉得这些事都离她很远。
那时候林嘉没想到,四房的凌九郎会以一种谪仙般的姿态,落入她在凡间的生活。
先是桃子谴了飞蓬跑腿,给林嘉送了块尺头。
桃子做事有章法,凌昭让桃子以她自己的名义给林嘉送东西,显然就是不想声张,她这样的大丫头在内宅里行走也很显眼,不若谴了僮儿跑腿,不引人注目。
“桃子姐说,她身量高,这尺头做裙子短了,就想起了姑娘。也不值当什么,只当是谢姑娘日常做点心费心了。”飞蓬年纪比南烛小,嘴巴却很灵巧,把桃子教的话一个字不漏地转达了。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待他揣着杜姨娘塞的松子糖离开,林嘉才解开了包袱布,杜姨娘看了好生欣喜:“正好与你做条裙子。”
又夸:“不愧是公子爷身边的大丫鬟啊,出手这般体面。这样好看的尺头,我许久没摸到过了。”
又伤感:“跟着我,委屈你了。”
林嘉笑嗔:“姨母说什么呢,要没有姨母,我现在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瞧我如今,吃好喝好的,日子多好。”
她嘴巴甜,将杜姨娘哄住了。
两个人将尺头展开,比划着怎么裁剪。
杜姨娘一边用手比着尺寸一边道:“这桃子姑娘有多高?这样一块还不够她裁裙子吗?”
林嘉本来是没多想的。
因凌昭也说过,桃子为着他胃口不好十分着急,才找了林嘉托了她做点心果子。要说这个事也算是解决了桃子的为难,虽然付了银钱,但她若是因此得了主人的称赞或者奖赏,高兴起来送林嘉一块尺头也是说得过去的。
但听了杜姨娘这无心的一句,林嘉不知道怎么地,心头忽地一跳。
只她曾经在十三娘那里有过不甚愉快的经历,哪敢自作多情,忙将心底那一丝异样强压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忽然来人通知小丫头被调到四夫人院里。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袱走了的时候,林嘉也没敢多想。
杜姨娘还眼巴巴等着给她安排新人,谁知道第二日里,老婆子也有了别的去处,也收拾包袱麻溜地跟着管事走人了。
扁平狭窄的院子一下子走了两个人,竟也显得宽敞了起来。
杜姨娘的脸色很不好看,已经在跟林嘉念叨:“快帮我想想,我这是得罪了谁?”
就她这个不起眼的院子里,忽然一下子调动了两个人,又没有给出接替的人,怎么看都不太对劲。杜姨娘担心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哪个有权势的管事妈妈?
可她一心想在凌府后宅养老,向来非常低调,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就想安安生生的领着一份妾室的奉养到死,怎么会去得罪别人,更不要提什么有权势的管事妈妈。
那些妈妈都眼高于顶,根本不屑的搭理一个守寡又无子的姨娘的。
好在婆子走了之后,下午管事又领了新人来:“这是给姨娘使唤的。这是王婆子,这是小宁儿。”
杜姨娘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了。其实新人旧人交接不过错开了一两个时辰而已,正常的。
再看新来的,王婆子身材壮实,头上身上收拾得干净,带着股麻利劲。小宁儿生得普通,可眼睛灵动,透着一股子机灵劲。
仔细观察了一下午,这两个,可比先前的惫赖婆子、粗笨丫头强了不少。
虽不知原先两个怎么走动的关系从她这个冷灶院子调走了,但看起来,受益的竟是她和林嘉。
杜姨娘又欢喜起来。既欢喜,自然要跟林嘉私下里念叨几句。
林嘉微笑着顺着她的话附和点头,但低下头垂下眼的时候,却露出了怔忡的神情。哪就那么巧,一个院子里的婆子丫头前后脚被调走,差的换成了好的?
林嘉终于不得不多想了,晚上睁着眼差点睡不着。好在她习惯不浪费灯油,晚上一直都睡得早,不耽误早上起床。
早上睁开眼,怔怔又了望着帐顶片刻,忽然下定了决心。
若搞错了,大不了她没脸罢了。若是真的,怎能不谢人家。
想通了就不犹豫了。一如往常一般早起一通忙碌,昨天虽然睡得晚了,依然精神抖擞往梅林去。甚至还特意去得早了些。
待等到了南烛,将食盒交给他,又把手中的瓷瓶递给了他:“这是今日采的梅露,请拿去给九公子煮茶吧。”
那日尝过了凌昭亲手沏的茶,后来仔细回想,除了茶好,应该是水也好的。九公子应该用的是泉水。
但三夫人好茗,亲口说过梅露还要胜过泉水的。
记得第一次碰到桃子,她就是在给九公子采集梅露。只不过九公子只偶尔行此雅事,并不在这种事情上靡费人力。
但这也正说明,梅露是好的,九公子是喜欢的。
南烛笑问:“姑娘今日不给三夫人送吗?”
林嘉道:“也不是日日都送的。”
梅露自然是好东西,公子也是爱的。南烛便收下了,屁颠屁颠地拿回去给凌昭献宝:“今晨的新鲜梅露,林姑娘给公子的。”
凌昭正拿着帕子擦剑,闻言抬起眼:“她说什么了?”
南烛道:“只说是新鲜的,叫给公子煮茶用。”
昨日里季白来回禀过,事情都办妥了。今日,她便奉上了梅露。
凌昭微微一笑。
南烛煮沸了梅露沏茶,凌昭晨练完,端起杯盏啜了一口。果然清香甘冽,与凡液不同。
只是品着品着,又想到林嘉。
她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连讨好三夫人都用了采梅露这个取巧的法子。
其实之前凌昭内心里对她做这件事隐隐有些看不上,总觉得类同于官场上那些总到上司面前跑动的官员,汲汲营营地,破坏了她的清丽美好。
让人有一种白璧微瑕的遗憾。
可谁能活得真如无暇玉璧?谁不是要吃饭喝水花销银钱?多少三尺男儿尚要为五斗米折腰,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
竟是自己假清高了。
凌昭再啜了一口,明明是新鲜的甘甜露水,不知怎地竟品出了淡淡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