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好在林嘉在三房别的没练出来,这脸皮虽然称不上唾面自干,但一定程度的难堪还是可以承受的。当下便一低头。
凌昭瞥了她一眼。待茶沏好,香气四溢,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林嘉微微倾身谢过了,才端起杯子。那香气清冽,汤色清澈,果然和她那日泡得很不一样。尝一口,味道淳厚,过了两息,都是回甘,没有一丝涩的味道。
当真是好茶。
正想细品,却听凌昭握着茶盏缓缓道:“十二郎虽是过继过来的,对我们凌家来说也与旁的儿郎一般无异的。将来三房由他来继承,并不是一个空壳子,三房的资产都会给他。寻常人家女儿,与十二郎做妾,以我们凌家的家世,也不算辱没了……”
林嘉愣住,抬起头来。
凌昭也抬起眼,直视着这女孩子。他看起来非常有耐心,等着林嘉的回应。
但他的神情并没有说媒的意思。
林嘉明白了。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咬了咬唇:“十二公子前程锦绣,我愿他早得功名,姻缘美满,妻妾满堂。也愿三夫人康健长寿,平安多福。我姨母立了佛龛,待我回去,定为他们二位祈福。”
愿意为十二郎祈福,不愿意给他做妾么?
凌昭凝视了林嘉片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道:“你还小,或许没想过,这于你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做妾这个事,杜姨娘也提过的。
那时候,因为三夫人不喜,杜姨娘悄悄告诫她离十二郎远一些。
“除非你想做妾。”她说。
她那时候也是这样凝视着林嘉,目光与此时的凌昭十分相似。他们都在审视她,或者说试探她。
这话一出,林嘉那能扛得住许多难堪的面皮也泛起了微红,这却是着急生气而起的。
“九公子,我没有这个想法。”她抿唇道。
说这话的时候,竟还记得用凌昭教她的气声法吐气发声,声音竟比刚才还洪亮了几分。
凌昭只注视着她不说话。
林嘉知道,得给凌昭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的话,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她给十二郎做妾,对一个无父无母又没有嫁妆的孤女来说,竟真的是个不错的出路。不选这条路,反倒不合理了。
林嘉抿了抿唇。
当初杜姨娘试探她的时候,她只仗着年纪小糊弄过去了。
如今在凌昭面前,糊弄不过去,得说实话。
“是我娘。”她低声道,“我娘一再地嘱咐我,不可以做妾。”
“我娘带着我来到凌府的时候,三爷已经不在了。姨母每日里只穿得十分老气素淡。可有一次她收拾箱子,我看到了许多好料子的鲜亮衣衫。我眼皮子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很羡慕,就与娘亲说了。”
她的娘亲,在杜姨娘看不到的地方,握着她的小手谆谆告诫——
不要羡慕你姨母。
你,不可以给人做妾。
第19章
“这件事,我姨母也心中有数。”林嘉道,“我们两个都绝没有那个意思。”
若一个人没有合理的动机、明确的目的和说得通的逻辑,凌昭是不会简单地相信一个人口头表达的想法。
但若是母亲的遗志,做女儿的铭记在心,恪守遵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合理了。凌昭可以接受。
他相信了林嘉是真的不愿意给十二郎做妾。
“好。”他放下杯盏,许诺,“我是想,若你有心,我便不多管闲事。若你无心,十二郎再纠缠于你便是我们凌家子弟的不对。他若再敢这样,你来找我。”
林嘉做好了被凌九郎质疑和质询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惊喜从天而降。
只林嘉惊喜过后,不敢轻易接,小心翼翼地反问:“九公子……为什么要帮我?”
以前曾经有一回十二郎想堵她,便是凌十三郎帮他打掩护。兄弟帮兄弟,不才是他们会做的事吗?
居然小看她了。
凌昭抬眼。林嘉一双妙目正紧张地凝视着他。
凌昭拿起火钳弯腰拨拨小炉里的炭:“兄弟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十二也是我凌家的子弟,我身为兄长,看到弟弟做错事,难道不该管?”
林嘉的肩膀放松下来。眉眼不再紧绷,一瞬灵动了起来。
凌昭刚好放下火钳,直起腰握住大石上的水壶手柄,恰恰捕捉到她这一刹那的生机盎然,握着壶柄的手顿了顿。
林嘉已经站起来,对他蹲身行礼。
“多谢九公子。”她感激地对他道,“不敢多劳九公子,只希望日后再有十二郎的事,能借九公子的力躲一躲就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只请九公子……千万不要因为我让十二公子挨长辈训斥。我、我寄居三房,受三夫人的恩情,不敢令三夫人因为我郁气伤身……”
说什么郁气伤身,其实还是怕三夫人迁怒。
凌昭发现林嘉其实是一个挺会说话的女孩子。但她这种说话模式显然不是长辈指点调/教出来的长袖善舞,而是自幼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
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我眼皮子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很羡慕”。
他们凌家不是那等宠妾灭妻的没规矩人家。三伯更是听说从前作风十分端重,因一直没有儿子,才纳的妾。一个姨娘便是再受宠,手里的东西也压不过正室去。
林嘉姨母的“漂亮衣衫”能有多漂亮,叫她羡慕?
凌昭的目光落在了林嘉的裙子上,但极快地就收回来,答道:“十二郎若是被责罚,定是因为他什么地方做错了,不会是因为你。”
这算不算是答应了她呢?林嘉不能确定,也不敢要求再多了。
凌昭不站十二郎而站她这一边,已经令她感激不尽。他实在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最不同的。
当然,她这辈子到现在其实也没见过几个男子。
看凌昭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林嘉试探地问:“九公子若没有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凌昭却没有让她告退,抬眸问她:“你每日早上往这边来,都有谁知道?”
林嘉立刻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微微垂头:“只有我姨母,和……院子里的人。”
“知道了,”凌昭颔首,“去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令林嘉如释重负。院子里的小丫头和老婆子,都是她和杜姨娘没有办法解决的事。对这些无力改变的事,她的内心里倾向于回避不去面对。
许是因为凌昭承诺帮她躲十二郎的缘故,心里格外地轻松,林嘉连行礼的动作都轻盈起来,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也欢快。
这些外露的情绪都能被凌昭感知到,不由心想,眼瞅着差不多快是个大姑娘了,情绪起来的时候还是像个孩子。
然而这个年纪不正是这样?
堂妹们人前也一派端庄,私底下只比林嘉更加的天真烂漫。
比起她们,林嘉反而还有人情冷暖中打滚出来的一股天然的世故。不是精于算计,而是说话、做事前思前想后的小心翼翼。
幼失怙恃的少女,令人看到她情不自禁地生怜。
凌昭晨练回到书斋,吩咐南烛:“去找季白,让他查一下杜姨娘院里的人,再来回我。”
南烛飞快地跑去了。
到了下午,桃子引着一个干练青年来了。
这青年便是季白,大名原叫作凌四喜。他出生在九月,故而做凌昭书童的时候,凌昭给他改个名作凌季白。
他这个凌姓,乃是主家赐姓。他的爷爷正是如今凌府的大管家。他的父亲叔伯兄长,个个都领着差事,一大家子在凌府极是有体面的。
同样的,在仆人当中人脉也深,做事极是方便。
他也是像南烛一样从凌昭身边的书童小厮做起,跟了凌昭已经超过十年,是凌昭身边十分得力的长随。只是成年男仆没有主人召唤轻易不进内宅。他从前在京城也是跑外面的事,这一回到金陵,凌昭丁忧,他一下子也没了以往的忙碌,闲得要长毛。
忽然凌昭交待下事来,立刻打叠精神去办了。
“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都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只小丫头有个姐姐,在咱们夫人院子里洒扫。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了。”他兢兢业业地汇报。
至于凌昭为什么突然去打听三房一个姨娘的院子里的事。他像个葫芦一样闭紧了嘴巴,绝不多问一句。
该让他知道的,公子自然会让他知道。
果然,凌昭是有些信息必须与他通气才好做事。
“三房这位杜姨娘有个甥女傍着她过日子。”他告诉季白基本的情况,“十二郎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不免有些不当的举止。”
“咱们凌家诗礼之家,不能出什么难看的事。林姑娘身边的人靠不住,给她换两个靠得住的。”
“以免这些人姑息着十二郎做出糊涂事。”
林嘉今日明白表示她不愿做妾了,杜姨娘也与她早达成共识。
那十二郎怎么知道她的行踪的,怎么准确地堵到她的?要知道,凌府这大宅占地之大,若没有人通风报信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精准地逮到什么人的。
只能是杜姨娘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收了十二郎的钱,沆瀣一气地卖主。
当然,或许在她们心目中林嘉不是正经主子。但这种行为,依然让凌昭心中生厌。更是能理解林嘉这和妹妹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女,为何说话做事如此小心翼翼。
寄人篱下,身份尴尬又无人可用。
既然答应了帮她,凌昭决定给她能用的人。
当然这么做最终的目的,凌昭想,自然是为了阻止他那个过继来的堂弟做出什么有辱门楣的丑事。
还有就是,他乐意。
季白退下,桃子端着精致果盘进来,放在了凌昭手边,正要退下,凌昭却抬起眼,视线落在了桃子的裙子上。
桃子一身素衣衫裙。
四房居丧守孝,自然是上上下下都穿得十分素淡。喜庆颜色的衣裙都收进箱子里,等到除服才敢再拿出来。
但桃子的裙子依然很好看。因为她是凌昭用惯了的大丫鬟,常得赏赐,手里总是有好东西,尤其是好的尺头。
似她这种主人跟前得力的大丫鬟,甚至比一些不受宠的姨娘还体面。
凌昭想起了林嘉的裙子。
料子倒还好,花色却深沉老气,大概是杜姨娘份例里的。
早前南烛就打听清楚了,杜姨娘领着姨娘的份例,林嘉却是按凌府后巷那些人的标准,领一份接济。
接济的意思就是不让你饿死。每月给些米粮和油,赶上逢年过节还会有点肉,除此之外,没了。
少女哪有不爱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