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凌昭眸子里那一点笑意又淡去。连进来收拾东西的飞蓬都隐约感受到他身周的气息有些冷。
回到水榭,婢女们伺候沐浴更衣。
水榭这里虽被称作书斋,但其实什么都有。
所以内书房对男人来说常常是比正房寝院更重要的地方。因为当男子娶了妻子,就要和妻子共享正院,而内书房始终都是独属男主人一个人的空间,常常是妻子也无法干涉的地方。
凌昭尚未娶妻,日常里却也不常待在自己的寝院里,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要远比待在寝院里的时间多得多。
也是因此,在他的身边,书房大丫鬟桃子的地位和说话的分量还高出了寝院里的大丫鬟。
凌昭沐浴完,见到桃子进来,忽然问:“桃子,府里的节礼是怎么分配的?”
这问题问得突兀,桃子有点莫名,不知道凌昭想问的点到底在哪。
凌昭换了个说法:“你们今天也会分到秋蟹吧?”
“自然会。”桃子道,“大厨房已经来知会过了。柿子贪吃,还巴巴地去厨房问了详细,她说看见了好多螃蟹。主子们的这么大,我们的这么大。”
桃子说的时候,还用手比划了。
但第一个“这么大”和第二个“这么大”并不是同样大。
桃子说:“其余人的更小一些。”
螃蟹个头分大小,还分公母。
三房守寡,但想来厨房是不敢克扣三夫人和十二郎的份例。但林嘉那个姨母呢?
她姨母不过是个妾室。没了夫主的寡妾,还是被正室打发到很边缘的地方居住。
凌昭知道三房不曾在用度上克扣过杜姨娘,他知道杜姨娘姨甥倆为什么会被打发到西路外缘那个排院里去住。
但,他也知道,他知道的大厨房未必知道。
林嘉姨甥二人,还是从他给她们换了小宁儿开始,才能从大厨房领到热饭,而不是领到冷饭自己再热一回。
下人间这种捧红踩黑、趋炎附势是哪个府里都存在的,是天然的生存环境造成的,便是凌昭也没有办法改变。
凌昭出仕七年了,见过许多官场的勾当。朝廷官场和一府众人的生存环境,其实有许多相通相似的地方。
细节到,譬如克扣,譬如以次充好。
杜姨娘的份例本就比正经主子的低一个档,林嘉的该更低。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世上本来就有尊卑高低贫富,就算是他和四夫人的份例,也肯定要比凌老爷和老太太的低一个档。这是凌昭认可并接受的。
但凌昭想到的是,厨房那些肥壮结实的厨娘们,很可能会将该给杜姨娘和林嘉的份例还要再降一个档,以次充好地糊弄欺负她们二人。
有人人为地克扣林嘉,这是凌昭不接受的。
凌昭想起林嘉在晨光里的明俏笑容。她眼睛里有光,显然是很期盼着过节。
在为数不多的交谈里,是可以听得出来她的生活有多单调的。
她不像妹妹们那样还有四季宴游,还可以参加诗会、雅集,还会有闺中的朋友邀请过府小聚。这个府里哪怕做堂会,以林嘉那谨慎的性子,也一定不会往前凑的。
就像没有他使人去唤,她在梅林里都从来不越界。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府里别的寄居的亲戚更自由。
想到这一点,凌昭陡然意识到,林嘉被她自己的尴尬身份困在凌府的后宅里了。
因为大家子里规矩严格,包括垂花门在内的各门都有人值守。女眷要出府,得有对牌。这对牌需要去主持中馈的人那里领取。
如今府里是六夫人主持中馈。
当然也不是非要见到六夫人本人才能领。六夫人身边也有得力的仆妇、丫头协助她。
但府里别的、正经的亲戚可以直接去找管事的丫头、妈妈领取,林嘉却不能。因为她不是正经亲戚,她是跟着杜姨娘生活的,她被人视作是三房的人,而不是独立存在的。
一个府里,特别是像凌家这样的大家子,一府里光是仆妇就百十口子人。为着管理方便,各房会有专门跟打理中馈之人对接的人。否则谁有事都往六房跑,六房还不成了菜市场?
林嘉若想要出门,得去向三房的人申请,可能是丫头也可能是妈妈,然后由这个人再去六房那边领取对牌。
中间多了这样一道转折,以她柔软、小心、谨慎又克制的性情……凌昭几乎能肯定她一定没有主动地、单独地出去过。
或许有可能跟着妹妹们出去过,但要她自己为着自己的什么原因出府,一定是没有的。
凌昭忽然问:“杜姨娘是金陵本地人吗?”
大过节的,这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突兀。
这时候就体现出桃子的素质来了。作为大丫鬟,除了有办事的能力,还要有足够强的收集信息的能力。
尤其是近来,关于林嘉的信息。
“不是。”桃子立刻就能回答,“杜姨娘和林姑娘母亲的家乡在陵县下面的镇子上,坐船要走三天才能到。”
凌昭默然。
因为除了对牌,林嘉无法出门还有一个原因是杜姨娘几乎根本出不了府。
一个女人一旦进入了这种大宅里做妾室,想要出门基本上只有三种方式,要么被夫主带着出门,要么被主母带着出门,要么娘家离得不远,夫家又宽仁,派个婆子半盯半伺候地陪着回次娘家。
最后一种方式几年不见得能有一回。
寻常人家的正妻也不是随便能回娘家的,何况是妾,何况是高门妾。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是调侃玩笑,而是一句客观的陈述。
似凌府这种深宅大院,有些女人一顶小轿从角门抬进来,一辈子就再没见过垂花门外的世界了。
第40章
桃子不知道凌昭是怎么回事, 晨练回来沐浴完,只突兀地问了她两个不相干的问题,便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那骨节分明、带着笔茧的修长手指缓缓地轻叩桌面, 一下一下地,弄得桃子不由得跟着这节奏屏住了呼吸。
许久,凌昭缓缓抬起眼。
“把我的……”说了半句却戛然而止。
似这种节庆日子里的菜肴份例都是有定量的。凌昭虽然茹素,但厨房也会准备他的份例。他尽可以不用, 到时候赏给下人们, 大家俱都体面。类似的情况都是这么操作的。
谁得了赏, 谁没有赏, 就是下人们之间的较量了,大家都会盯着。
凌昭有心将自己那份秋蟹给林嘉, 却不想被厨房或者四夫人的人窥探到。
家族聚居的深宅大院这一点特别讨厌, 就是有些事很难完全避开别人的耳目。
这种事很难避免, 别说普通家宅, 就是宫闱里都杜绝不了。宫闱里甚至更过分,甚至已经不是扫听,而是窥探和窃听了。
凌昭在宫闱行走多年,遂养成了话少的习惯。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干脆绕开内院。
凌昭改口:“……不,叫季白来见我。”
桃子匆匆去了。
过了晌午, 才歇过了午觉的时间, 南烛就抱着竹篓去拍排院的门, 见到杜姨娘一脸可爱笑容地问候, 只道:“桃子姐让我给林姑娘送来的。”
篓子里几只蟹又肥又美。
林嘉从屋里出来时, 杜姨娘正在拿冬瓜糖给南烛吃。
南烛半边腮帮子鼓着, 跟林嘉笑着打招呼:“桃子姐叫我给姑娘送来的……”
现在林嘉早就明白了, 所谓“桃子”让如何如何的,都是凌昭让的。她忙“哦”了一声,道:“帮我谢谢桃子姐。”
南烛笑着应了。
南烛走了,杜姨娘跟林嘉说:“桃子姑娘可真体面。”
恰如凌昭所想,三夫人日常里不会克扣杜姨娘,但她却管不到大厨房。大厨房是后宅的油水重地,自成一派利益体系,谁个能扣,谁个不能扣,厨娘们心里门清。
杜姨娘这种,自然就属于“能扣”的群体了。像这种节庆日子不经三房的手,由大厨房直接分过来的东西,量少了、体积小了、质量差了之类的,她早就习惯了。
“看这个头大得,跟主子们的差不多了。”她高兴地说,“大丫鬟当真是体面呀。”
桃子俏丽干练,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地,一看就是得信重的大丫鬟。
规矩上来说,大丫鬟的份例是要低姨娘一等的。但规矩和份例都是死的,人是活的。
杜姨娘守寡,她也就只有份例了。受宠的大丫鬟却有主人给的各种打赏。而后者的价值很可能远超前者。
所以受宠的大丫鬟比不受宠的姨娘体面,也是常态。
正感慨,隔壁的肖晴娘这时候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在干嘛呢?”
“刚才那小孩谁呀?”她扫听,“之前好像也见他来过?”
“嚯,你们这螃蟹好大!也是府里分的吗?”
王婆子是想将篓子提进厨房里的,还是被肖晴娘看见了。
肖晴娘这等能住在府里的亲朋故旧,就比住在凌府后巷的那些强了许多。至少是关系更亲近些,或者是更被照顾些。
肖晴娘和她的母亲弟弟也是自己开伙的,凌府也是按月给一份米粮。且她家这份米粮的标准就高于林嘉。
林嘉是按着凌府后巷的标准走的,毕竟她不是凌家人的亲戚,也不是故旧,终究只是妾的亲戚,
但她们又比不上杜姨娘,杜姨娘是正经有纳妾文书的妾室,享受妾室的份例。肖晴娘看到这么肥美的螃蟹,以为是的杜姨娘的份例。
在这府里做个姨娘,也能过得比她好。
杜姨娘避过了不答,只笑着问:“你们也有吧?”
“刚才有人送来了。”肖晴娘道,“没你们的大。”
她说着,眼睛落到了林嘉的裙子上,移不开了:“嘉嘉,你这是……刚玉?”
那四颗琉璃珠已经全弄好,做成了禁步,系在了腰间,沉沉垂着压着裙面。阳光好的时候,能在裙面上打出水波似的光。
这么大颗要真是刚玉的话,可得多贵重。
林嘉决定把琉璃珠做成饰品的时候就想到了会被肖晴娘看到。她拨了拨琉璃珠,笑道:“你真敢想,是琉璃。”
闻听是琉璃,肖晴娘才松了口气,走过去捞起来细瞧:“琉璃能这么透啊?
林嘉道:“再透也是琉璃,而且还没孔,都穿不了丝绳,费我姨母好大力气勾了这样的丝网。”
虽然这么听着宛然是在说“这琉璃珠子不值钱”,可肖晴娘拿在手里,“嘿”了一声想放下,却觉得怎么这么好看呢?竟放不下。
“这哪来的?”她道,“也是十二娘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