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和天地世间比起来,她实在是渺小孤弱。
这使他回想起那夜他去对岸去寻找一抹哀思,月光下看到她迷茫、惶然地站起来,怯怯问“可是九公子”。
他曾经嗟叹她身上没有傲骨,白负了一副梅精花灵似的好皮囊。
可是在月华中看到她怯生生、柔似水,却又想,她就该是这样子的。
世间女子,原就有百般相,万种样。总该有一个她这样的。
强求不得。
南烛站在凌昭身后,忽然好像听到他家公子叹息了一声。
南烛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一叹实在太轻,似有似无。
只是公子忽然侧头问:“我的琴收在哪里了?”
南烛问:“是四爷那一张吗?”
“不是,我的溪云。”凌昭道,“收到哪里去了?”
凌昭的琴名“溪云”,前朝名匠所斫,是张百年古琴。
他回金陵是为奔丧,那张琴从行礼中取出来后就没用过。他上一次弹奏用的是从凌四爷书房中取出来一张琴。
因是父亲的遗物,抚之伤神,情绪便泄露了出来,结果被林嘉听到了。
那女孩子落泪了。
琴音并非谁都听得懂。她或许没有梅魂雪魄该有的傲骨,但必是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
而且柔软。
“把溪云取出来,”凌昭吩咐南烛,“明晨带上。”
林嘉一直想着肖晴娘那个事,搁不下。
到了傍晚用完饭,杜姨娘帮着她准备第二日的食材时,她忽然开口道:“晴娘求的那个事,我还是想去跟桃子姐说一声试试。”
杜姨娘本来好好地,冷不丁被气到,瞪眼睛:“犯傻是不是?”
“不是。”林嘉抿嘴一乐。
“不是犯傻是什么!”杜姨娘眼睛瞪得更厉害了,“她跟你有多好,为她值当吗?”
林嘉道:“不是好不好,只是……我想了一下,肖婶子虽然不太爱和我们来往,但她其实和我娘也没什么区别,一样孤儿寡母,一样是投奔了别人家。”
杜姨娘不吃这一套:“你是个菩萨不成?”
“我自然不是。”林嘉道,“只我又想了想,把自己换成了晴娘,我想倘若我有个弟弟,眼前有个探花郎,我会怎样?”
“我一想,这一辈子我还有机会遇到别的探花郎吗?大概是没有了。”
“我的弟弟要是能得探花郎的指点,那就是一辈子收益的事。”
“为了这个,我做姐姐的怕什么呢,豁出去求人就是了。哪怕求到凌九郎跟前也没关系。”
“大不了就是被拒绝,丢脸罢了。我们的脸又值几个钱?值得为这不值钱的脸放弃这一辈子可能就一次的机会?不值得啊。”
杜姨娘翻个大白眼:“他肖霖又不真是你弟弟!”
肖晴娘和虎官儿,大号分别是肖晴和肖霖。
看她被气着,林嘉直笑。
“要真是就好了。”她道,“那我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直接就冲去凌九郎跟前求他了。正因不是我的弟弟,才犹豫这许久。”
看杜姨娘又要说话,林嘉轻声道:“姨母,若不是无可依靠,谁又会投奔到别人的家里?”
“似我们这样的人,倘若都还不能互相扶助,以后指望谁还会来帮我们呢?”
杜姨娘责备的话便说不出来了,沉默了许久,吐一口气,破罐子破摔:“行吧,你想试你就试吧,反正咱们的脸面不值钱,也不怕丢。只怕桃子姑娘觉得你不晓得分寸,厌了你,以后不跟你这里订点心,上哪去赚这么轻松的钱?”
林嘉低头一笑。
“不怕的。”她说。
旁人提到凌九郎,一听到他探花、翰林的名声,就被他的光芒耀花了眼睛。看到他行止间的疏离淡漠,就被他的气势压得战战兢兢。
他们都不知道,凌九郎是怎么样怜惜孤弱、面冷心善的一个人。
他们都不知道,九公子这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第47章
八月二十一的清晨, 林嘉将新鲜的点心交给了南烛,然后问他:“我有事要与桃子姐姐说,我知道她不方便出来, 我想过去找她,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南烛有点意外,说:“姑娘有什么事,我可以帮着带话。”
但林嘉觉得南烛太小了, 这事又有点大, 至少对虎官儿和晴娘来说是可能影响来一辈子的事, 她怕南烛说不清, 更觉得这样的事中间传一道话就可以了,不宜传两道。
她说:“我还是想跟桃子姐直接说。”
她看了一眼南烛的身后。
她和凌九郎其实就隔着一片梅林。倘若虎官儿真是她的亲弟弟, 她就豁出去不要脸直冲过那片梅林, 直冲到凌九郎跟前去求了。
可终究虎官儿不是她的弟弟。她只是伸手帮别人一把而已。既是帮忙, 就得量力而行, 还得讲究方法。
凌九郎如今不见她了,按照礼数,她要说的事就得由他的下人传达禀报。
南烛太小她不放心,最好是桃子。
南烛想了想,道:“那姑娘未时左右过来吧。那时候我们公子歇午觉,大家都比较有空闲。”
“多谢你啦!”林嘉塞给他一个油纸小包, “这是我姨母做的冬瓜糖。”
杜姨娘做的糖都别有风味, 比外面买的好吃, 南烛和飞蓬吃过都念念不忘。南烛飞快地揣进怀里, 眉开眼笑:“谢谢姑娘啦!”
林嘉才要说“谢什么”, 忽然顿住。
悠远的琴声透过了梅林, 漫了过来。两个人都噤了声。
过了片刻, 林嘉低声问:“是九公子吗?”
南烛点了点头。
林嘉仰起脸来倾听。
……
……
真好,当初那种压抑的悲伤已经敛去了,现在的琴音幽缓平静。
九公子的琴音真的好平静啊。
当初上课学琴的时候,连教授她们音律的先生都做不到这样。
林嘉的视线当然无法穿透梅林,但她倾听着琴声,眉眼柔和了起来。
淡金的晨光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唇边的微笑。
南烛忍不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南烛踏入空地的时候,凌昭的琴音刚好落下。
南烛禀报:“我陪林姑娘采了露水。”
凌昭瞥了他一眼,转回头:“把嘴上的糖粉擦干净。”
南烛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嘴——什么陪林嘉采露水,他刚才躲在林子里吃糖来着。
“她还在吗?”凌昭问。
“应该还在。”南烛不是很确定,只能这样回答,“她说今天要采露水给三夫人的。”
那他的琴声,她应该都听到了。凌昭修长的手指按住了琴弦,止住了最后的余音。
“琴收起来吧。”他起身拿起了剑。
仓啷一声,青锋剑出了鞘。随着剑花的挽动,银光在晨曦中闪耀成了一片。
南烛被主人抓包了偷吃,不免心虚。人一心虚话就多。
他一边收琴,一边叨叨:“一定还在,她刚才听公子的琴听了好一阵子呢。”
晨曦里的银光停滞了一瞬,凌昭“嗯”了一声。
银光再次连成了一片。
待南烛收好琴,那片银光又停顿,凌昭问:“她喜欢吗?”
“啊?林姑娘吗?”南烛想了想,“肯定喜欢的吧?我看见她笑了。”
“她笑了?”凌昭挽了剑,收了势,“怎么个笑法?”
“就……”南烛虽然是书房伺候的,可也就是个认识字的水平,冥思苦想了一下,努力描述,“好像晒太阳很舒服……就笑了,嗯,是这个感觉。”
当时可不是淡金色的光就照在林姑娘脸上吗?感觉她眉眼间都透着很舒服的样子。
南烛的描述虽然十分直白不文,但是凌昭精准地理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感觉。
他甚至想象出了她眉眼间蕴起淡淡笑意的模样。
当初桃子说她闻琴声而落泪,他就想到了她可能是一个对音律感知力强的人。她果然是。
她在府里的家学里上过学,字学得一般,不知道琴学得怎么样。
凌昭将剑反握在身后,抬头看了看愈来愈明亮的阳光,忽然很想知道。
然而凌昭终不可能主动去找林嘉,让她弹奏一曲的。
他回到水榭里,一上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用了午饭,待消化了一些,洗漱更衣,准备歇午觉了。
桃子铺好了被褥枕头,退到了槅扇外面,听唤。
慢慢地,自己都昏昏欲睡的时候,南烛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林姑娘来了。”
桃子道:“你替我一会儿。”
南烛道:“你藏的瓜子拿出来。”
桃子不承认:“我哪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