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林嘉现在顾不上她,给她拉上被子急匆匆就追出去了。一直追到了院子外面。
可能是因为在行秘事,男人们没打火把也没提灯笼。小院外面也不像凌家正经主子的各处院落那样门上挂着显眼的灯笼,燃一个通宵。
王婆子躲在门里, 院门外面黑乎乎的, 全靠着星光和还在零星爆开的烟花照亮。
能看到裴师伯下了台阶, 正在跟凌昭说话。
全是黑色的人形剪影。
那边都是男人, 林嘉不敢过去。站在台阶上, 攥着手等着。
“怎会这样?”凌昭道, “我看过父亲的病案, 也只是损了肾经。”
裴师伯意简言赅道:“一是就诊不及时;二是用药无贵材;三是身体本就弱。”
凌昭沉默。
倘若是三夫人、四夫人病了,丫鬟但凡伸手摸出了额头发烫,不出半个时辰郎中必然已经号上脉了。
但一个妾室哪敢这样。若是第一晚高烧能退成低烧,都不会去开口请主家请郎中。
“生病了找郎中看病治病”对一定阶层以上的人才是常识。实际上世上很多人病了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要请郎中。自己对付对付,能扛过来就没事,抗不过来就是命。
凌家也是金陵豪门,三夫人也不小气,倒不会不给姨娘看病。只是药材也有普通有名贵,大夫开方子之前就晓得该开什么档次的。同样的病搁在杜姨娘和三夫人身上,同一个方子里只怕有好几种药材都要替换。
再一个就是,后宅女子常坐不动,身体自然就虚。
尤其杜姨娘,她本来从三房搬到小院后,过得就是闲散舒服的日子,想赖床就赖床,想午睡就午睡。
这半年来更是站着凌昭的光,吃得发起福来。一胖就懒得动,又不似大家女有许多讲究,许多代代相传的养生之道。
裴师伯诊出来,杜姨娘是肺经、肾经、心经都损了。
儒医常不分家,凌昭也通岐黄之道。只他不可能亲自去给杜姨娘把脉,才把裴师伯带了过来。
但裴师伯把杜姨娘的情况一说,不需要详细解释,他就明白眼下的情况了。
林嘉站在台阶上,看到那两个剪影忽然动了,凌昭似乎看向了她。然后他向她走过来。
林嘉赶紧走下台阶。
走到跟前,才能看清面孔,又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凌九郎的面孔从来都是这样——永远不失风度,又叫人看不出来他的喜怒。
偶尔,极偶尔的时候,他才会在她面前露出一点笑意。
“怎、怎么样?”她紧张地问,“老先生怎么说?”
凌昭沉默了一下,道:“风寒大多是这样,要靠休养和调理。药方没什么问题,我给她添几味药。慢慢养着再看。”
并没有给她什么“一定会好”的承诺,也没有说“不严重”的假话。
林嘉隐隐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生病本就常是人力不可控。林嘉之前是总觉得府里给请的大夫太年轻,年轻的大夫无法取信于她。
这次凌昭带来的是个白胡子老者,他还是凌昭的什么师伯。算是长辈了,长辈说的话便有分量。
有一些幻想和期待破灭了,眼眶中涌入了泪水。
难过并没有减少,但知道了确实的情况,放下幻想,也得冷静去面对了。
林嘉匆匆抹了抹眼睛,抬头道:“我晓得了。”
“九公子你……”她道,“赶紧回去。”
凌昭道:“我会叫桃子拿一些补品过来。”
林嘉不推辞,点头:“好,多谢。”
凌昭道:“我回去了。”
“快点回吧。”林嘉道,“夜里有巡查火烛的婆子。”
凌昭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男人们走去。
身后的少女忽然唤他:“公子——”
因声音稍提高了些,她很小心,连“九”都不敢出口,唯恐被什么人听见了。
凌昭回眸看去。
少女在夜色里,眼角还有泪痕。
她两手握拳相叠,深深福了一礼。
凌昭最后看了她一眼,拉上了黑色的兜帽,和男人们一起无声无息地隐匿在了夜色中。
林嘉在黑漆漆的夜里凝望了片刻,转身关上了院门,上了门栓。
搓着手哈着气回到屋里,次间的槅扇门关着,小宁儿在明间里:“王妈妈让我到外头待着。”
小宁儿没有看到凌昭,但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不对劲。若主子生了急病或许能大年夜里请来郎中。姨娘?不可能的。
小宁儿隐有猜测,只不敢问。
林嘉说:“你回去睡。”
说完,想起小宁儿住的耳房今天没点炭盆,现在肯定冰凉,她改口:“去我屋里榻上睡。”
小宁儿乖觉地去了。
林嘉推门进了杜姨娘的房间,果然王婆子就跪在杜姨娘的脚踏上。
听见开门声,她转过头来,脸上鼻涕眼泪的。
杜姨娘闻声也看过来,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她低声道:“你先出去,别乱说话。”
王婆子知道她们姨甥俩得有话说,袖子抹了抹脸,有些惶然地从林嘉身侧出去了,还牢牢地帮她们带死了槅扇门。
杜姨娘道:“过来。”
林嘉依言过去,坐在了床边。
杜姨娘抓住她手臂,问:“真是九郎?”
林嘉点点头。
杜姨娘抓着林嘉手臂的手骤然收紧了,但她病弱,很用力了,依然很无力。
一直以来,她都和王婆子持着同样的心态。
林嘉和凌九郎之间的来往明显越界了,已经可以说是私相授受了。只凌九郎还知道分寸,未曾做下事来。
杜姨娘有私心,王婆子本就暗地里拿着水榭的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是未婚男女,若事发了,等凌九郎出了孝,给个名分,一床大被就能遮丑。
但要把事件里的人换成了杜姨娘,就要了人命了。
刚才王婆子讲的时候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姨娘,可不敢这样啊……”
杜姨娘也吓到了。
她还不到三十岁,凌九郎二十许,虽略差了几岁,两个人几可以算是同龄人。叫人知道了,凌九郎定是无事的,她得一根绳子吊死自己。
高门大户的深宅大院,哪还少得了吊在梁上、泡在井里的女人。
“你怎恁地糊涂!”杜姨娘气道,“我的事竟去求他!”
林嘉嘴唇动了动。
什么事能找凌九郎,什么事不能找凌九郎,譬如肖霖的事就可以,杜姨娘的事就不可以,她一直很明白。
虽然杜姨娘高烧不退的时候她曾闪过念头,再不行就去求凌昭,可终究烧还是退了,这一念闪过未能成真。
那之后杜姨娘病情平稳,林嘉也未曾再因焦急而失过智。
本就是,若不是绝望或者疯了,她怎么也不可能拿杜姨娘的事去求凌昭的。
林嘉其实猜到了可能是王婆子或者小宁儿往水榭那边通风报信了,才有了今夜的事。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责怪她们。
她动动嘴唇,垂下头,沉默地将这件事扛下来了。
杜姨娘想骂她,一张嘴,又是一通猛咳。待咳完了,就着林嘉的手喝了水,也没有心气骂了。
她躺下,喃喃:“这九郎,怎疯起来不管不顾的?”
她一直以为凌九郎是个持重沉稳的人,没想到竟会作出这样骇人的事,吓死她了。
林嘉给她掖被子的手顿了顿。
“不是。”她低声说。
“什么?”杜姨娘没听懂。
凌九郎不是疯。
林嘉轻声说:“他是有十足的把握,做事周密,能把事情全控制在自己手里不出纰漏。”
所以才敢大胆肆意地行事。
“我原也是吓到了。”她道,“后来我明白过来,渐渐才不怕了。”
杜姨娘躺着望着林嘉的脸,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下巴都瘦削得吓人。这孩子这些天飞快地消瘦下去了。
杜姨娘的心软了。她低声道:“你好好给我说说,刚才外面什么情况?王婆子那嘴巴颠三倒四的,话都说不全乎了。”
林嘉便坐在床边,将刚才外面的情形细细地描述给她。
凌九郎踏着夜色和烟花而来,墨色的斗篷和夜色一样黑,眼睛却像星子一样亮。
他身边的人安静得好像不存在,走路都没有声音。若不是时有烟花照亮,根本察觉不出来那里还站着四五个大活人。
就连那位老者,都下盘沉稳,走路却轻盈无声。
杜姨娘听着,琢磨着。
这又确实不是疯,因疯和蠢常挂钩。凌九郎这是算,是掌控。
还调用几个一听就是有能耐的人。
今天可是大年夜,这半夜行事的成本和风险之高,当然不是杜姨娘承担得起的,却是凌九郎扛得起来的。
这一切,当然也不是为了杜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