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我可以告诉你。”
可以告诉,却不直接告诉,因为他还有条件。
“泠琅,回来之后选四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选四个,你想用的人。”
作为新的堂主。
泠琅终于忍不住:“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根本不想接你的烂摊子,也懒得跟你多说话?为什么你这般肯定——”
她语声渐弱,因为秦浮山忽然消失在原处。
他出现在十步以外的某个架子前,抬手取下某样事物,下一刻,又闪身到她面前。
“长庚。”他说。
一柄长刀被他掂在手中。
哗啦一声,刀猛然出鞘,阴暗石室陡然闪过光亮,湛然明快,没有丝毫克制收敛,像唯一的启明之星,又像破晓时第一抹天光。
刀身流畅,锋锐无匹,同云水刀一样,它也是雁翎刀,并且是相当出名的刀。
泠琅暗暗吞了口唾沫,她视线落在那精美弧线上,一时间难以挪开。
秦浮山收刀入鞘,极其随意地将其放置在一边的长桌上,身影微动,再回来之时,手中又多两把。
“山狐。”
出鞘之时,摩擦震荡出狐嗥般的嗡鸣,泠琅盯着它极轻盈细锐的刀尖,它像极了兽类的利齿,她不难想象出它深入敌人血肉的场面。
“九月霜。”
新雪般寒凉的刀风,锐利凛冽,加之内力,光凭刀风刀气便能扫荡一片敌人。若潜心钻研出配套刀法,威力更能上一层楼。
这些都是有了年头的名刀,泠琅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这间兵械库的东西被她看过几回,根本没有这般出众的刀类。
秦浮山只说了一句:“青云会的东西,可不止是这几把家伙这么简单。”
他向她递来九月霜,唇边含着深深笑意,手臂停在空中,是显而易见的邀请。
泠琅毫不犹豫地接过,别在了背后。
秦浮山笑容一僵:“你就收下了?”
泠琅答非所问:“它挺好的。”
秦浮山愣了片刻,说:“也好。”
他意有所指:“回去把原来的家伙扔了。”
泠琅当然不可能扔,但没有反驳的必要,她又问了一堆问题,最后说:“等我回西京再说。”
“那要多久?”
“催什么,难道你活不到那一天?”
秦浮山不再说话,他看着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道:“或许另一个人活不到。”
“谁?”
“你那个丈夫。”
泠琅不说江琮已经几乎得到解药了,更不会提岭南神医就在侯府,她抬脚往深处行去。
任凭身后传来隐约低语:“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我倒是不会管,不过……傅珏一家都是那个样子,他帮着她女儿,没想过最后会落得相同下场?”
泠琅将这些呢喃抛之脑后,她走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飞奔起来。
站回地面,已经霞光满天,炽烈的云彩烧灼着,席天卷地,满眼金橙。
她看着等待自己已久的人,那人站在檐下阴影处,不声不响,却比此时霞光更能吸引目光。
她轻快地走上前:“已经说好了。”
江琮微微颔首:“他没做什么吧?”
“没有,还送了我一把刀,九月霜。”
“倒是把好刀。”
江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泠琅看了他几眼,终于,他轻声说:“等你的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
“谁?”
“苏沉鹤。”
第137章 候风还
“当时往窗外一瞥, 正巧看到人往北边走了,我瞧着苏少侠斗笠遮面步履匆匆,便未曾相扰。”
泠琅心说, 人家戴了斗笠步履匆匆,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是苏沉鹤的?
江琮放下杯盏,仿佛知晓她腹诽,从容道:“佩剑身形气度, 一一对得上——夫人友人虽多,但各个独特,我怎会认不出?”
青年笑得真诚,曾暗暗敌对过的少年变作“众友之一”, 人群中一眼便瞧出的深刻也不过“泛泛一瞥偶然得见”,甚至不露痕迹地夸了那么一字半句。
这个不露痕迹十分巧妙,不多不少, 偏偏能露给泠琅, 让她能略微一顿, 随即若有所思。
本来有百分之一的不自然, 此时也化作一点小人度君子的歉疚。
她清了清喉咙:“应该是为了剑冢的事。”
江琮温和道:“如今夫人临行在即, 应是不方便招待苏少侠,我命三冬——”
他如此坦然,泠琅更觉得自己要大方些,她立即诚恳道:“这倒无妨, 我取南道, 正好要路过剑冢。”
江琮笑意不改,抬手将茶摸过来又往唇边送, 入没入口就不得而知了。
泠琅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瓷瓶:“会主之前给我的, 是缓和你这次病情的药物, 他不知道你已经从别处得了解药了。”
江琮接过,拔出软塞,瓶口轻斜,数粒细小药丸倾泻于掌心,颜色雪白。
泠琅说:“既然神医在府上,这药应该不再需要。”
江琮摇头,他将掌心药丸重新倒回去:“只有制毒人的解药才叫解药,其余人配得再高超,也只能无限接近罢了。”
泠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江琮抬头微笑,宽慰道:“我带回去给父亲看看,或许能有别的思路。”
中毒的又不是她,他还反过来安慰做什么,泠琅负气道:“会主一心想让我替他完成宏图大业,大不了我答应他,让他把真正的解药交出来。”
江琮这回真的笑了:“若让你做出这种牺牲来换取此物,那我也太过没用了。”
他抬手,抚上少女因气闷而撅起的唇,轻声说:“不必在意这些。”
“更不必想着救我,阿琅,这些东西我自己来,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可。”
泠琅垂下眼:“可是,我也想为你……”
她被拉进青年怀中,气息陡然贴近,是露水和兰草的芬芳。
她听见对方低喃:“那些事,你早就一直在做了。”
这句话让少女的心陡然柔软,她一边仰着脸回应,一边断断续续地想,江琮坦诚起来原来这么,这么叫她喜欢。
可惜还来不及体会更多,便不得不分开,没有人在说不舍,可是每一句话都是不舍。
那句床帏中情浓之时的调笑,在此刻才算真正应验。
“就算是为了这个,也会尽快回来的。”
灯火摇曳,转眼又过了两天。
对泠琅来说,出门不用看日子,只要天上没下雨就可以。
霞光烂漫了几个傍晚,能看出,将有一段时间的晴朗好时光。
夜间收拾行囊的时候,她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张全数胡编的引信,一柄原不属于她的长刀,没了。
引信是当初伶舟辞弄来的,刀是李如海非自愿留给她的,这两样事物躺在长桌的一侧,彼此依偎着,显得单薄又可怜。
而另一侧,堆积得满满当当。
几个细长瓷瓶——难忘毒丸终极型号、无敌解药真正无敌版,这是秦浮山给的,说是比京城分舵架子上纯净一万倍的好货,出远门必备。
一个精巧瓷盒——兰蝎膏,白天江远波亲自交到泠琅手中。
赫赫有名的岭南神医,还未同儿媳打过几次交道,底细便被扒了个干净。惯常的假笑还在脸上,却已经相当不自然,他叹息道:“雁来红无解。”
“它其实不是毒,是我用于培育虫类攻击性的药物,既然不是毒,又何来解药一说?圣上要用雁来红,也是出自这一点。”
“此事细说复杂,总之……它能在青云会会主身上有这么大的效用,是因为他常年培毒,心性又偏执易波荡。而你和他经历各不相同,他为雁来红饱受折磨,而你远远不至于。”
“兰蝎膏既是阴差阳错,也是极好的纾解手段,我分析过你的血,雁来红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还是把这个带上。”
“要彻底杜绝,待你回京,定有办法。”
泠琅起身道了谢,江琮起身也道了谢。
她道谢的时候江远波表情十分柔和,而江琮道谢的时候,江远波看上去很膈应。
毕竟被亲儿子一口一个多谢神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泠琅看着灯火下莹润精美的瓷盒,想到白天的尴尬场面,想笑,又觉得不太好。
她视线转移,停在一只香囊上,香囊旁边散落着一串佛珠。
香囊由绢布制成,内里包裹了桂花,外边没有半点花样纹绣。佛珠式样普通,青灰色的颗粒甚至还留着毛刺。
它们的主人是一女一男。
女人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因为一些苦痛,和苦痛相关的美丽,又十分特别。任谁见识过那样的力量,都会留下这只并不如何高超的香囊。
男人是个奇怪的和尚,不通佛理,不念经文,满手杀孽,唯有在祝祷时十分认真,胜过世上任何一位虔诚的信徒。
如今二人已经不知去向,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泠琅和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又或许明天上路便会遇见,谁也说不清。
香囊旁边,是一个古朴简单的令牌,上书一字,陈。
这是祁州陈家的信物,有了它,可以在祁州任何一家客栈得到很好的接待,在任何一座钱庄取出不菲的金银,更能换得百年的九节鞭世家倾尽全力的一次相助。
泠琅看着它,像是看到一双胆怯瑟缩的眼睛,接着光影晃动,那双眼褪尽迷茫,变得坚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