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还有那句淡然而无畏的话。
“陈家的女儿本该如此。”
目光失神了片刻后,又停在一截枯枝上,它来自烟雨江南,故事关于一座终年云雾缠绕的青山,和隔着青山的两个人。
泠琅站在案前,看着这一桩桩物件,回想着与之有关的数段人生,苦涩或是恬淡,新鲜或是陈旧,贪嗔喜恶,和爱恨情仇。
她在想,这一路旁观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却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篇章该从何落笔,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光亮一晃,是灯芯炸开烛花,有什么东西卧在物件之中,闪过一道粉润的光。
泠琅拨开东西,手指触到它,捏起来,慢慢举到眼前。
一柄发簪,用青和粉的玉珠缠绕成杏花的模样,清雅而温婉。
池边氤氲的雾,或真或假的泪水,似怜似叹的关切,夜风中,青年想靠近,却又放下的手。
泠琅拿着发簪,微微失了神,与此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取过了她手中物。
头发被轻轻挽起,温和细致,春枝般的玉簪别进乌丝之中,有人从后面拥住她,在她耳边说:“夫人甚美。”
泠琅闭上眼,答非所问:“我自己的东西也有很多。”
江琮轻声说:“以后还会有更多。”
“你知道我在指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等到时候,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夫人现在就告诉我这个,我会忍不住一直想那是什么的。”
“不用一直想,偶尔想就可以。”
“有多偶尔?”
“想我的时候顺便想一想。”
江琮笑了声,好像在责怪她明知故言。
灯烛挥灭,暗色中,有人哑声说:“那就是一直想。”
后一日,侯府花园。
泠琅站在侯夫人黄皖面前,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
黄皖在沉默,关于泠琅的身世,江琮已经告诉了七七八八,隐去了绝大多数细节,只轻描淡写地说,寻仇,所以隐瞒。
她们相对而立,在深秋金黄的庭院之中,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黄皖说:“琮儿说,你会用刀。”
泠琅点点头,她腰上正带着一把刀,不是李如海的云水,而是秦浮山随便扔给她的九月霜。
黄皖说:“让我看看。”
泠琅后退几步,鞠躬行礼,继而反手抽出长刀,刀面迎着秋风,反映出碎霜般的凛冽寒凉。
劈,砍,挥,腾挪,转圜,踏波踩浪,断潮斩流。
一盏茶的时间过,泠琅停手,她微微喘息着收刀入鞘,脚下是受气波震荡而泛起的灰尘痕迹,身后是一树火红秋枫。
没有一片叶受波及坠于地。
黄皖说:“好孩子。”
她深深凝视着少女泛红的脸颊:“前路小心,无论何时,侯府都是你的家。”
泠琅终究还是因为离别而感了伤,不为恋人,为恋人的娘。
她趴在江琮身上,呜呜咽咽地说了半晌话,以此为借口讨要了许久的好处,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下,再醒来时,昨夜伤感已经全数遗忘,只余神清气爽。
她立在晨风中的春华门外,同江琮身后的泾川侯夫妇作别,又对江琮说:“就到这里罢!”
江琮颔首,目光凝在她脸庞,说:“去吧。”
他温柔地说:“我看着你。”
泠琅说:“我自己会骑马。”
江琮轻笑道:“我想好好看看,夫人是如何会骑马。”
泠琅果然决心展现自己高超的驭马术,她双腿一夹,腰背微伏。青骓长嘶着疾驰而去,少女发丝在风中飞扬,于古道上疾驰而去,像水边稍纵即逝的鸿影。
她没有回头。
就像江琮预料的那样。
他静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他想她会尽快回来的,不因为那几句誓约,只因为一点牵挂。
挽留风是一件蠢事,风来去自如,你能做的只有等待,让它甘愿再吹来。
江琮有预感,他要等的时间不会太短。
后来他才知道,那岂止是不短。
第138章 埋剑地
剑冢, 剑祖埋剑之地,天下剑客心向往之。
传说中,剑祖在距离长安五十里的荒原中经逢暴雨, 于一株古木下躲避。
雨经久未停, 水丝漫天,雾气深浓,剑祖遥望雨幕, 忽然心有所感,闭目打坐,一坐就是七日。
这七日里,有农人经过试探鼻息, 有野狼徘徊逡巡。更有流匪察觉,上前洗掠周身金银后扬长而去,唯独随身长剑得以幸免。
七日后, 剑祖从境界中醒转, 衣衫被划得七零八落, 头发亦是蓬乱, 身侧除了一把剑别无他物。
十几步远的树丛中, 有几名剑客在安静护法,他们一日前偶然路过,很轻易辨认出树下人是谁,便自发留下守护, 等待剑祖醒来。
位于视线中心的老者起身, 对着荒原大笑了三声。
接着,那柄陪伴了他五十余载, 承载了天下盛名的绝世兵刃被折断, 一半抛在草中, 一半深没入土里。
众人大骇,剑祖腾空而去,不见踪影,自此后再未现身江湖。
他的景仰者们以剑祖参出无上剑意的树为中心,修了一栋建筑。四面是矮房,中间是巨木,唯一的大门外立有一块巨碑,上书剑冢二字。
远远瞧着,就像一座巨坟。
不过里面埋的不是人,是剑。
泠琅站在旷野中,仰头注视石碑上苍劲有力的刻字。碧蓝澄澈的天幕之下,它矗立着,静默无声。
一个高瘦少年站在她身后,正低头解下腰上剑鞘。
他额边发丝随着动作垂落,扫过精致昳丽的眉眼,在依稀秋风中微微拂动着。
这人是苏沉鹤。
人们说,在剑祖埋剑之地,世间万剑都是凡物,若进了剑冢,会自惭形秽,不复锐利,连草茎都削不动。
泠琅说,“要我看,这条规矩只是怕人闹事,毕竟剑冢地底下藏着座冶兵厂,外头却只有两个扫地老头看着。”
苏沉鹤将佩剑取下,恭恭敬敬地放置在石碑下端,他眯着眼悠然道:“阿琅见识颇多,难道不晓得这扫地老头是剑祖亲传徒孙?”
泠琅和他一起往大门走,她小声说:“剑祖亲传的那几名弟子广收门徒,数量连邓如铁都望尘莫及,什么无上剑意,估计徒弟人人只得皮毛。”
苏沉鹤低下头笑:“那你为何也把刀给解了?
“入乡随俗……”
话是这么讲,递交名帖的时候,她神态举止依然恭敬。
而她口中的皮毛老头更是恭敬:“原是侯府贵客,请进,请进。”
二人被领着走过幽暗长廊,没走出几步路,便望见前方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坛。石坛中央,正是那棵传说中的树。
古木虽老,但仍枝繁叶茂。浓绿叶片之间,偶有长长短短的暗红丝绦垂落,上面似乎有墨迹,辨认不大清。
而树下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无,更没有什么香烛贡品。泠琅拾级而上,看着遒劲凹凸的树皮,发现那上面有些或新或旧的剑痕。
这些带着传说的宝地,后人来参拜追怀,难免会弄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会趁机敛财。剑冢倒是什么都没有。
有风吹过,万千叶片齐齐轻摇,摩擦出簌簌声响。
苏沉鹤肃穆静立着,往常的慵懒表情全数收敛,他先是端端正正地拜了拜,又行到巨木背后,负手观察起来。
泠琅也跟上前,这一看,不禁哑然。
只见大树下方的碎石草丛中,插着数把剑,高高低低,显然不是同一人所留。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折得只剩个柄,有的已经锈迹斑斑。
它们散落在土石中,再没有重现于人手的机会,终于从物件归于剑器本身。
苏沉鹤一语不发,凝视着土中,似乎在想一些别的事。
泠琅顺着他视线,看见一柄生了厚厚铁锈的剑,看形制,似乎是柳叶剑。
少年轻声开口:“剑祖七天参悟至高剑意,从此绝迹。后来的剑客来此地瞻仰感怀之余,不少人选择在自己退出江湖那天,也来此埋剑。”
泠琅盯着草叶掩映中的锈剑,若有所感。
果然,苏沉鹤说:“我认识这把剑的主人。”
“他是个游侠,不太出名那种。那年我还是个稚童,在家中花园玩耍,他忽然从外面跳到墙上,问我要不要学剑。”
“我不学,他便日日都来问,专挑没有侍从的时候……你很难想象那种死缠烂打,最后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说,他看我根骨奇特,玩泥人的动作与众不同,是个学剑的好料子。”
“我说再讲废话就喊人了,他才说了实话。”
“他年少时经过这里,当时的府主人送了一碗水喝,那是他江湖路上遇到的第一次善意。于是他决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天来教他的后人用剑。”
“我说,那人是我太姥姥,早就过世了,不会在意你有没有报恩的。”
“他却说,他初出江湖在这里受了好意,如今他打算离开,也该回来这里。世上没有结果的事太多,至少这一点可以有始有终。”
“他看着我,说若我不愿也不强求,他已经来过,便是问心无愧。”
苏沉鹤微微笑着,面上带了点怀念,把故事说完:
“他看上去那么轻松洒脱,好像前阵子搅得我烦不胜烦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看不下去,决心让他不那么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