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若一辈子不做些蠢事,那该多无趣啊。”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的……”
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她终于睡熟了。
江琮仍旧半靠在榻上,半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绕弄床帐边的流苏。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假如你是一个只能喝汤的人,会吃掉一块或许再也无法得来的饼吗?我会——
因为至少痛快过。
江琮在想,痛快两个字,的确很适合形容有关于她的一切。
出刀很痛快,来去很痛快。即使喝不得酒,但也仰头全部喝尽,即使知晓是没有结果的交游,也会将感情注入得足够充沛。
因为年轻,所以连犯点错都十分痛快。
她活得过于明亮坦然,从尘土和血腥中走出,在追寻一个晦暗沉重的真相的过程中,仍能一路尽兴痛快。
江琮深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他从来和这两个字无缘。他的剑只为保全。
他注定无法像她。
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一点而有些无法自拔。
有些悲哀了,这两件事竟然是同一时间被他觉察,多么叫人唏嘘。
这不太公平,她去了太多地方,见识过太多人和事,有过命的交情与友谊,她的世界丰富广阔到难以想象。
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仅仅是坐在原处,然后她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明亮喧嚣的色彩,同他的人生搅在了一处。
实在是不公平,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却像对他做了太多。
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世上多的是想不清楚的道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属于另一处天地。
他是喝惯了汤的人,若侥幸尝到过其他美妙滋味却无法再得,会痛苦到想要发疯。他不知道痛快两个字怎么写,也品不出见好就收的妙处,他和她截然不同。
江琮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想着利用她而留下她。
算了,倘若一生不做点蠢事,那会很无趣。他能及时认识到这一点,已经算是蠢人中的聪明人。
他将目光投向枕边熟睡着的人。
少女呼吸声绵长而安慰,睫毛长长地垂着,那颗痣在阴影中无法得见,但他仍能想出它应该在哪儿。
就像他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以后的结局——她远走高飞,他继续当这见不得人的分舵主,能听说她闯荡江湖的消息,杀人如麻,结婚生子,等等等等。
等她年老,或许会冷不丁想起年轻时相处过的一个王八夫君——他在她那里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
若是让她晓得这个王八夫君曾经为她动摇,会是什么反应?她说不定会笑死,笑他入戏太深,竟然弄假成了真。
江琮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看一旁呼呼大睡的人。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绝对不会。
呼呼大睡的泠琅一夜都睡得很好,就是做了些怪梦。
梦见的是江琮,她同他好生说话,他却对着她一个劲儿冷笑,好像她欠了一大笔钱。
她质问,怒骂,他从始至终都一语不发,就盯着她冷笑。最后泠琅气急败坏,冲动之下一刀砍了过去……
然后她醒了,发现自己一巴掌拍在了江琮胸口,而对方正沉沉地盯着她。
泠琅反应很快:“你先惹我的!”
江琮露出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冷笑:“我刚刚才被夫人拍醒,如何能惹了你?”
泠琅看见这个表情就心中来气:“你来我梦里纠缠了一晚,真是烦人至极……”
江琮的冷笑便僵硬了些许,他盯了她片刻,似乎想问清楚,但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掀开被子便下床离开。
泠琅在他后面大叫:“掀那么用力干嘛?很冷!”
他一声不吭。
第62章 罗汉阵
比剑大会仍然照常进行, 离三甲选出之日,还有三天。
如泠琅所料,在层云寺派人放话来的后一日, 看台上空了一半。
那些唯恐惹祸上身的看客作鸟兽散, 剩下的要么是自负武功不畏祸端的江湖人,要么是巴不得更热闹些的投机客。
他们散落在会场各处,交头接耳, 神色诡秘,好似一个个都晓得些个中秘辛般。
明净峰众弟子仍旧坚守着,部分年轻弟子面上能看出些许不安之色。顾掌门一日未醒,众人便一日惴惴, 虽有陈长老坐镇,但始终差了真正的定海神针。
就连上场比剑的,都打得保守温吞, 只怕一不留神伤及自身, 远不如前两日拳拳到肉的精彩。
苏沉鹤却除外, 他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 眼睛半睁不睁, 剑柄要提不提,打了个呵欠站定,眼下还有点渴睡的青。
开战的锣声一响,少年却形似鬼魅, 在对手还在愕然愣神的当下瞅准空门而来, 剑光一闪,便是兵器触地哐啷之声。
于是鸣锣又响, 负责裁判局势的长老高呼:“苏沉鹤——胜——”
距离锣鼓第一次被敲响, 不过三个吐息的时间而已。
台下适时传来掌声, 泠琅亦微笑抚掌,她冲身边的江琮低语:“如何?”
江琮喝了口茶,说:“甚好。”
泠琅犹自回味:“方才那招擒云摘霞,颇有些剑随心动之味。”
江琮放下杯盏,说:“不错。”
泠琅赞叹道:“一年不见,沉鹤的剑意又高了不止一层,不得不说,我都有些嫉妒了。”
江琮眺望高台,说:“是啊。”
泠琅感慨:“你也嫉妒?嗯,他是写意潇洒,你是朴拙无华。虽然他比划起来是比你漂亮不少,但也莫要气馁,你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江琮没有说话。
泠琅凑上去:“我这可是在夸你……剑是极易耍得漂亮花哨的武器,而你却一点没有,如此独一无二,难道不好?”
江琮望着高台上那个一跃而出的身影:“你的朋友走了。”
泠琅回过头,这才发现苏沉鹤已经径直离开,没有像往常一般趁着比赛来同她说话。
“他怎得不来寻你?”江琮淡淡问询。
“或许决赛在即,层云寺昨天又来了一出,明净峰便管束得愈发严格了罢,”泠琅朝看台努努嘴,“诺,一个参赛者都没有。”
少女语气悠然,神色轻松,没有半点被爽约的不悦,像是笃定对方不会莫名不来。
江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他说:“苏少侠倒是像能夺个三甲的。”
果然,她眉眼间又添上点骄傲:“那是自然。”
如他们所言,翌日大象台,仍是那声熟悉的“苏沉鹤——胜——”
少年朝众人抱拳,马尾在日光下跳跃摇。在离开前,他朝泠琅这边遥遥一望,偷偷眨了下眼。
泠琅笑起来,她对身边人说:“我就说嘛。”
江琮却没接这句:“我得了消息,空明已经到咸城。”
泠琅收起笑容:“看来他这次是非上山不可了……他带了多少人?”
“他带在身边的不过几十,但在昨日,灵源镇镇上已经来了数百名僧侣。”
“什么?那些人不会……”
“没有,他们或是住店借宿,或是找地方支帐,当地人不晓得层云寺的名声,只道是哪里云游来的众僧,都热情款待了,未听说有什么冲突事件。”
“难道明净峰的人不知此事?”
泠琅看向高位上端坐着的陈长老,只见他面上隐隐有郁色,眼下青黑明显,一看便是焦灼思虑之态。
层云寺的人大张旗鼓地来了,兵临城下,这上面难道一无所知,还只晓得比剑?
晚些时候,泠琅终于等来了陈长老登台发言。
“诸位——比剑大会至此,前十名侠士已经选出,他们分别是何轻、肖诗雨、苏沉鹤——”
念完一串名单,陈长老清了清喉咙,竟然又开始冗长官腔。
泠琅简直叹为观止,都什么时候了,在座所有人都晓得明天有大事发生。您老还在这点评各位选手,分析本次比赛意义,展望剑宗未来呢?
直至最后,陈长老才风轻云淡地提了句:“这段时日有传言,不过无稽之谈……某些鸡鸣狗盗之徒,妄图扰乱人心,好坐收渔利,诸位都是有胆有识的,可别被诓骗了去。”
说着,他抬手朝四周抱拳:“若有侠士心中害怕,自行离去便是。若有想观看明日赠谱仪式的,鄙宗万分欢迎。”
言毕,他长袖一甩,纵身而跃,一个“行云踪”缥缈潇洒,转瞬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会场便又是一阵议论,泠琅细品着方才陈长老的眼神,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这是胸有成竹,笃定顾掌门会如约而来,还是绝路之前的自暴自弃、破罐破摔?
泠琅当然希望是前者。
当晚,她向江琮又确认了一遍:“顾掌门还未醒?”
江琮低声:“还没有,杜凌绝仍把守在屋内,帐里并无动静。”
“九夏还没回来?”
“是的,估算着最迟明日。”
“明日?黄花菜都凉了,这般效率,倒是仆随其主。”
江琮破天荒没有还嘴,更没有露出中看的笑容,说些不中听的话。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好像甘心认了这句“仆随其主”。
泠琅等不到回应,心中竟空落落地:“你怎得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