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江琮反问:“我若反驳,有用吗?”
泠琅说:“没用,但至少可以解解闷。大事在即,我心里发慌,嘴上得说点什么才好受。”
江琮依旧神色平静:“如此。”
泠琅见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模样,心里却愈发痒,想着要如何骚扰折腾他,还未开口——
对方起身,往门外行去。
她愕然:“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吩咐点事。”
“人家都睡了,定要这时候去?从前半夜在白鹭楼碰见你还觉得可怜,真是屠恶之人终成罪恶……”
青年似乎在门边踉跄了一下,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入暗色之中。
翌日。
晴朗和煦,一碧如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适合远足,适合郊游,适合同好友相约饮茶谈天,而不是同一排光头面面相觑。
泠琅真的没想到,他们不仅不请自来,而且来得比主人都早。
这十八名僧人一字排开,赤裸着上身,露出遒劲古铜的肌肉,脖子上挂着核桃大的佛珠,个个圆润乌黑。
今日日光太盛,落到他们光溜溜的头皮上,竟反射出耀眼强光,叫泠琅险些睁不开眼。
她问江琮:“这是在闹哪出?”
江琮还没回答,台上为首的僧人竟主动报幕了。
“诸位施主!贫僧自层云寺而来,奉主持空明大师之名,为明净峰今日盛会表演助兴——”
陈长老立在一边,显然未预料到眼前这一幕,他怒道:“贵寺不请自来,言之凿凿说表演,是把我明净峰置于何地?”
僧人置若罔闻,他大喝一声,右臂往空中一挥,拳风烈烈,竟有破空之声!
而他身后一众僧人迅速合拢,一个搭着一个,不过转眼,便搭成一座四层的人塔。皆怒目圆睁,肌肉遒劲,同庙里的罗汉像十分肖似。
台下有人大叫了声好,接着掌声如雷,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终究还是忿然坐回原处。
台上,十八罗汉还在表演,时而挥拳呼喝,时而连做三十个后空翻。甚至搭成人塔四处移动,在大象台边缘做出一些险之又险的动作,引得台下阵阵惊呼。
泠琅看呆了,不得不说,层云寺僧人的表演是比集市里的大石碎胸口好看不止一倍。
可是,可是瞧着他们熟稔自然的模样,瞧不出半点杀气,难道真是来献艺,没有包藏祸心?
有看官激动之余,掏出碎银往台上扔去,有僧人一把接住,泰然自若地收进裤袋中。
泠琅大开眼界,这群臭名昭著的邪僧,日后若混不下去,随便找个集市呆上半天,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正想着,先前为首的僧人忽然一把扯开颈上佛珠,乌黑硕大的木珠霎时间弹跳而出,在台上散落开来。
难道是什么暗器?终于见真章了?
泠琅心中一惊,腹中运气,已经做好拔腿便逃的准备。谁料下一瞬,那佛珠噼里啪啦炸开,每一颗里面都迸出五彩纸屑,喜气洋洋,好似过年。
直到僧人们下台,找了块地方坐定,陈长老又上台打了番圆场,甚至决赛都进行到一半了——
泠琅都不敢相信,这所谓表演,还真只是表演。
她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无视对方的骤然僵硬,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他们必定不怀好意,那佛珠能藏纸屑,定也能藏点毒针毒虫。”
江琮过了片刻才开口:“夫人愣神两刻钟,便得出这种结论?”
泠琅说:“我的结论难道没有见地?”
江琮垂下眼,不动声色拂开了她的手。
他轻声道:“他们就是想要这般效果……十八个□□脚了得,配合无间,佛珠能当暗器,赤手空拳也威慑力十足。”
泠琅恍然大悟:“他们是来展现实力的?”
“夫人难道没发觉,自他们登台以来,又有好些人悄悄离开了么?”
泠琅环顾四周,确信了他的话。
层云寺这是装模作样地赶人走,把那些有维护支持明净峰之意的路人吓跑,只留想浑水摸鱼分杯羹的胆大之徒。
而高台之上,几轮比拼结束,只剩下最后五人。
这五人将同时展开竞争,只要淘汰出两人,剩下三名便是此次大会的胜利者。随着陈长老的呼喊,五人依次登台。
“安成林,何轻,苏沉鹤……苏沉鹤?”
无人回应。
泠琅慢慢坐直了身体。
因为赛制,苏沉鹤此前一直名列第一,能直接参与最后五人的争夺赛,所以今日他一直没有露面。
陈长老又呼喊了两声,台下人声纷纷,皆好奇张望,不知这个名列前茅的年轻人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了。
第63章 红袈裟
场下嗡声一片, 场上陈长老面露凝重之色,四个参赛者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某位站出来说:“苏少侠平日起得最晚, 鄙人今日鸡鸣起身练剑, 竟见他榻上无人。”
陈长老沉吟:“你们今日可有谁看到过他?”
其余人皆摇头,只说没见过。
真是怪事,苏沉鹤的表现无疑是此次比剑大会最为优秀的, 在这决战的节骨眼上,竟然不知何处去了。
联想到前两日的风波,不难会有些不妙猜测——
底下有人叫了声:“没见过?不是你们明净峰把人故意藏起来了吧?”
“谁不知道苏少侠进入前三甲是板上钉钉,你们害怕剑谱之事败露, 现在终于用上些手段了!”
起哄一个个面上义愤填膺,好似真为苏沉鹤抱不平,其中哪些是真心实意, 哪些是唯恐天下不乱, 泠琅冷眼瞧着, 只觉得烦躁。
陈长老终于一锤定音:“一炷香的时间内, 若苏少侠还不出现, 那本次——”
“本次比剑,三甲就由你明净峰包圆?”
一道沙哑苍老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如被沙砾打磨过一般刺耳,在场所有人同时听到了这句话。
众人惊愕, 立即四处张望, 却不见那发声者在何处。
陈长老却已有所感,他沉声喝问:“阁下无需装神弄鬼, 既然来了, 尽管现身便是。”
那声音于是阴恻恻地笑, 笑声诡谲凄厉,如黄泉厉鬼般可怖。在会场四处响起,仿若游移不定的孤魂。
明明是盛夏朗朗晴天,却莫名刮过一圈圈阴风,叫人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
如此笑了半晌,它忽然止住,无声无息,四周顿归寂静。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而陈长老已经提了剑在手中,他怒目扫视四周,刚要开口说话——
那声音说:“小儿,叫你们顾掌门出来。”
这句却是从高台之上传来,仿若近在咫尺。
陈长老猛然抬头,只见环绕着大象台的四根粗大石柱之上,赫然立了位身着袈裟的老僧!
那老僧眉眼低垂,鸡皮鹤发,形容干瘦,须眉皆是雪白。一身袈裟却鲜艳赤红,同这干枯身躯衬起来,显得诡异至极。
场下一片桌椅翻倒之声,经此风波,见识少些的早已吓破了胆,只后悔为何留得如此轻率,那可是层云寺,那可是空明!
层云寺最起初并没有这般声名,它甚至是一座有百年历史,香火极盛的寺庙。当时空明叛出季室山后,前往层云寺,请求庙里当时的主持收留。
空明从前同该主持有交情,对方却并无通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不说,还堂皇训诫了一番,指责他心中已无佛。
空明于是大笑,手中佛珠往空中一抛,道:“我便是佛!”
于是那一天,鼎盛了百年香火的层云寺,全寺二百三十六名僧人,皆戮于空明之手。尸首从山门一路倒伏到佛堂,鲜血流淌蔓延,煞气冲天,数月不绝。
此处自此被空明所盘踞,他甚至未曾更改寺名,就着原来层云寺三个字设坛,广收门徒,传授功法。
这些年,虽然他任由手下弟子为非作歹,自己却极少来江湖上露面,是以虽然层云寺臭名昭著,但真正识得主持空明的人却在少数。
台上几名参赛者离石柱之上的空明最近,他们最先反应过来,已经纵身跃出,不欲与这邪僧相接。
而那些想开眼界的看客,如今可算开足了眼界,他们心中只余惊惧,一时间乱作一团,争相着想要离开——
只听一声利喝:“明净峰众弟子听令!”
陈长老剑指石柱,面容沉肃:“此人不请自来,语出不逊,辱我宗门,我欲将他拿下,各位护住其余人等!”
场四周的明净峰弟子纷纷拔出长剑,之前□□上身的强壮僧人亦起身,各自将佛珠捏在手中,臂上隆起成块肌肉。
局势一触即发。
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对峙,有人正找地方躲着纵观一切。泠琅庆幸自己今早反复告诫几位不通拳脚的婢女留守在屋中,不要出来走动,不然此情此景,她未免能将绿袖她们一一护住。
她一把抓住江琮的袖子,扯着他离开座位,后退到一方雕了仙鹤松柏的石屏风之后。这个位置她注意了许久,既能观察台上状况,又能隐蔽身形。
江琮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却没说什么,二人绕到屏风之后,站在一处静观其变。
高台上只剩陈长老与空明二人。
一个震怒交加,平日里温和斯文的面孔如今阴沉似水,长剑凛冽,末端直指高处。
一个苍老诡秘,面容如干枯树皮,堆叠了层层褶皱,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珠子嵌在其中,一动不动,宛若入定。
二人隔了十来尺的距离对峙,有弟子想跳上台相助,皆被陈长老示意退下。
空明嘶哑地重复了遍:“叫你们掌门出来。”
陈长老目光沉沉:“先问过这柄剑!”
语毕,他足下一点,使出轻功行云踪,竟顺着粗大石柱一路向上,手中剑锋寒光一闪,直直朝空明挥去!
这无疑是开战之信号,有弟子高喊了声:“护住明净峰!”,淡青同深褐战在了一处,剑风拳风难分彼此。
而石柱之上——
他这招极为迅猛,而石柱并未太多翻转腾挪的余地,眼看着空明必须接下这一剑——
只见深红袈裟一甩,一卷,如一张蔓延诡诈的网,那刚劲剑势瞬间被消弭化解,力道斜而软地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