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泠琅被这个眼神弄得有些莫名心慌,她对视回去,还未开口,对方就转身离开,衣袂飘然。
一肚子话稿只能胎死腹中。
她在原地怔了片刻,最终把他方才的行径定性为故弄玄虚。而她的心慌,便是熬了个通宵后的胸闷气短。
天色渐亮,新的一日已然来临。
明净峰的风波也总算到了尾声。
又是明亮晴朗的一个好天,大象台之上立着位持剑老者,气度沉稳,从容而淡然。
两日前的尸山血海仿佛是幻境,如今会场干干净净,清爽无比,淡青色的帷帐在风中漂浮,空中隐隐有茉莉花香。
场下除了明净峰弟子也坐了很多外来客,他们身上大多挂着彩,神色却是毫无例外的恭敬——见过了顾长绮和空明的那一战,很少还有人能梗着脖子质疑她掌门之位来之不正。
顾长绮的话并不多,她只公布了三件事。
一,比剑大会的三甲依旧作数,并且已经定下——他们分别是何轻,苏沉鹤和陈阿罗。
这件事宣布的时候,台下虽有讶异之声,但到底没人敢质疑,因为顾长绮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原因。
“何侠士和苏侠士,皆是参加了决赛之人,更留在山顶奋勇杀敌,为扫除层云寺僧人祸乱作出了莫大贡献,三甲实至名归。”
“至于陈侠士……虽然她在第二轮比赛中被淘汰,但大敌当前并未退缩,救下明净峰弟子数人。如此秉性,正符合明澈二字,名列三甲亦是当之无愧。”
顾长绮说的第二件事,便是解释此次风波缘由。
她说,那些传言全是无稽之谈,而空明是个走火入魔的贪婪邪僧,放出了风言风语不说,更妄图裹挟众意,兴风作浪。如此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而最后,她拿出了剑谱,当着台下众人的面,将它交与为首的陈阿罗手中。
淡蓝色的封皮,苍劲有力的明澈剑谱四个大字,人们伸长了脖子往这上面看,也看不出什么究竟。
那剑谱到底是真还是假,没人知道了。但明净峰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摇摇欲坠,是能看在眼中的。
顾掌门宝刀未老,后继弟子也不乏才俊,百年剑宗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延续。
到底是被空明老僧戏耍了!害得他们以为能上山来分一杯羹,结果稀里糊涂什么也没捞着,唯一的好,就是世面倒是见了不少。
顾掌门当时那招叫什么来着,挽长风?可真是妙啊——
就算霜风剑本人再使出这招,也不过如此了罢。
第70章 夏日老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
空明费尽心机铺垫局面, 气势汹汹地来,却败在顾掌门一招挽长风之下,众目睽睽, 无可辩驳。
后来试图用密功反扑, 派遣手下围剿明净峰,未曾想山上卧虎藏龙,自己被泠琅摘了双眼不说, 众徒也被除尽。
成者王,败者寇,亘古不变的道理,放在弱肉强食的江湖武林中, 更能适用。众人原本以为明净峰是那块肉,打着分而食之的念头上山,没想到层云寺才是。
即使那剑谱真的不对劲, 即使明净峰真的杀了那个和尚, 那又如何?
顾长绮说剑谱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 顾长绮说此事全是空明咎由自取, 那就是秃驴活该。在展露了绝对实力的明净峰面前,无人敢置喙。
下一代弟子也不乏出色之人,剑鸣犹如笛音的首席弟子,只身杀敌二十余的掌门孙女……桩桩件件, 众人都看在眼中。明净峰远远未至日薄西山之时, 它还有长的时间可以延续。
这便足够了,对于顾掌门来说, 如今已经是她最想达成的结局。
个中真相曲折, 她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说明。
除了她的孙女。
这个莽撞又胆小, 自负又自怯,叫人满心无奈,又欣慰欢喜的小姑娘。
她看着她长大,从呱呱坠地的柔弱婴孩到能吮着手指牙牙学语,这孩子从小就很灵活,右手力气很大,适合学剑。
事实果然如此。
世上顶尖剑客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相当天赋,一种是足够热爱,而顾凌双两者皆有,所以她十三岁之时在山上已经没有了敌手。
她很会用剑,尤其是那招挽长风。
手腕先往下压,接着向前迅速弹动,剑风浩然缥缈。它在顾凌双手中,出乎意料地干净漂亮,像极了另外一人。
所以顾长绮时常对着这个剑招出神,顾凌双便因此不满,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轻视。
“这是我的剑招,怎么会和别人相同!”小姑娘噘着嘴抱怨,理直气壮地撒娇,“祖母,我想学明澈剑法。”
“等你成了掌门,自然可以学。”
“那我什么时候能代替您当上掌门啊?”
“还要更努力才行。”
顾凌双便更加刻苦勤奋,一撩一划,无比认真。
顾长绮却知道,她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告诉她的孙女一件事。
挽长风就是明澈剑法里的一招,所谓镇派之宝,这个女孩其实早已习得。
不止她,她的师兄杜凌绝。以及另外几个有着天资的弟子也会这一招。这本叫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剑谱,早就被顾长绮拆分开来,传授给了众位弟子。
他们都以为那不过是普通宗门剑法,殊不知日日勤加练习的,正是传说中的绝学。
明净峰已经数十年不入世,所以没人会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故事说来并不复杂,无非是一代宗师在身体枯竭之后才惊觉,自己生平最为得意的作品,竟然有着致命漏洞。
这个致命是字面上的含义——若按照剑谱修炼,身体必然会在十年之内早衰而亡。
它固然明快卓绝,一招一式皆是世间罕有,但内力运转的方式过于险僻。剑祖另辟蹊径地创造它,练习它,因它出名,如今也因它而死。
那时明净峰已经有了不菲声名,世上剑客无不朝拜于此,人人都以上山求学为荣。
若要道出真相,造成的震荡无法想象,剑祖并不甘心看着基业崩塌飘零。他尝试修改剑谱,然而还未改成,便时日无多。
临死之际,他看着两个爱徒,终究道出了真相。
“这本剑谱,虽能伤人,但练到最后只能伤己。你们一人一半,万万不可练习全套,不然会如我这般——”
话语未尽,意义已全然明了。
他担忧他们会抵抗不住绝世剑谱的诱惑,贸然修习,就拆分两半,希望能彼此约束。在道尽了利害之后,他终于溘然长逝。
留给继任掌门的,只有一套注定不能习得的剑法,和需要苦苦隐瞒经营,才能得以维持延续的偌大宗派。
丧礼十分简单,服丧也不过半月,这是剑祖生前自己强调的,两个徒弟也顺从照做了。
有一件事,他们却违逆得十分彻底。
丧期一过,那两半剑谱便被摊开在案上,由双方看了个分明。
顾长绮用手指按着某处字迹:“我觉得这里可以修改。”
柳长空说:“嗯。”
顾长绮又翻开一页:“这一招显然过于耗损内力,也可以改。”
柳长空说:“嗯。”
顾长绮哗啦啦翻到最后:“我这半本,至少有三十八处地方可以斟酌,十三个漏洞必须完善,拿到剑谱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些……但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反复试验,才能有定论。”
柳长空点点头:“好。”
顾长绮看着他:“除了嗯和好,你还会讲什么?”
柳长空便不说话,只静静地和她对视。
他依然这般不善言辞,外人看来是淡然孤傲,但顾长绮知道,这是日复一日“不会说话便闭嘴”的训诫有了成效。
她这个师兄,剑术一流,但在其他方面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顾长绮合上剑谱,坚定地说:“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会把它好好修改一遍,这是师父的遗愿,也是明净峰唯一出路。”
“师父被称为剑祖,剑这一武器在他手中已经发挥到了尽头,前路迈无可迈,境界破无可破。他囿于剑之一字,即使想要突破,也只是向内罢了,这是他最大的错因,也是明澈剑谱最大的不足。”
“还记得兴平十七年,我们在冀州谷遇见的刀尊弟子?我当时才晓得刀还能挥出那般弧度,刀和剑,在足够领悟过后其实并无太大不同。为何一定要枯守界限,以至于裹足不前?”
“我会尝试更多东西,唯有突破和容纳,才是修改明澈剑谱的要义,我已决心去西域游历,听说那里最近兴起一种十分奇特的剑法……师兄,你觉得如何?”
柳长空说:“你会是个好掌门。”
顾长绮愣住了:“此事还未有定论,师兄你……”
柳长空缓慢地摇头,那双平日里淡而空的眼此时映出对面人的身影。
“你会是个好掌门,”他重复了一遍,“明净峰因为你,一定能更长久。”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去记载那些方外剑招,再把它们带回来,不管是西域还是东海,我都可以为你去。”
“我没什么追求,所欲不过一剑……,”他微微停顿,“而已。”
于是顾长绮便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憎厌明净峰,但柳长空不会。
上任何人都可以觉得他们为了争夺掌门之位生出龃龉,甚至兵刃相向,但他们知道事实不可能如此。
柳长空从一开始便未贪图过任何——
他只想看着喜欢的姑娘得偿所愿罢了。
前者,顾长绮一开始就明了。
而弄清楚后者,花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是个暴雨如注的夏夜,柳长空的死讯传到山上,她执笔的手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出一大团浓黑,像极了天角暗沉乌云。
他们说,霜风剑中了埋伏,对方有备而来,带着不下五十人去围剿堵杀……天下觊觎明澈剑谱的人何其多,这不难想。
他们说,双方在悬崖边上激战一个昼夜,霜风剑终究寡不敌众,不幸落败,从高崖之上滚落,尸骨无存。
他们还说,现在江湖上便有了谣言,说是您为了掌门之位找人来刺杀他!闹得沸沸扬扬,您要不要出来说两句?
顾长绮说,不用。
他已折损于半途,她必须要把剩下的路走完,那才是重点。
明年春,顾长绮斩杀了西域三侠,在他们口中得知,柳长空有剑谱的消息,是叛出季室山的僧人空明告知的。
空明其人,顾长绮认识,野心极大,但天资有限,从前交游过一段时间,甚至可以算是朋友。但自从剑祖辞世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位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