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外
而顾长绮知道,她已经不能再见空明,甚至这趟回去后不能再下山见任何一人。
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会被空明告诉多少人,也不知道剑谱如今在谁手中,同他们交手的那一日,便是真相彻底被揭开之时。
在剑谱被重新改写之前,她必须隐瞒住这个秘密。
从此,葱茏青山成了孤坟,她守着一个秘密,等待着一个永不会归来的人。
她凭靠着记忆,还是练成了初本的明澈剑法,即使明知它会折损她的寿命——若有大敌当前的那一天,她必须有能守住这里的能力。
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她老得很快,白发如初雪一般转眼落了满头,她时不时嗜睡昏迷,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垂垂欲老之人。
而空明终于伸出了试探的獠牙,这些年,总有外人在山下徘徊,甚至宗内也捉住过不少潜伏查探者。
图穷匕见那一日,空明站在了她对面。
他以为她只有半本剑谱,然而她使出了挽长风,本应只有柳长空会用的挽长风。
手腕下压,斜斜弹动,不同于剑谱记载的,被改良到完美的挽长风。
只需要这一招,便让空明认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习惯了以己度人,从来未曾想到两个人的信赖可以深到这种地步。
明净峰的确只有半本,但那半本远胜过全本。
哀莫大于心死,在那一刻,空明落败得十分彻底。
他终于也明白,自己有备而来,却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所有谣言反而帮她招徕了更多见证——
见证明净峰的浴火重生。
这就是顾长绮最终想要的局面。
泠琅得知这些的时候,顾凌双坐在她对面。
女孩儿垂着头,慢慢叙述了一切,她说原来那半本剑谱根本无足轻重,即使烧掉也无关紧要,因为祖母已经修缮出了新的完本。
这无异于自创一门功法,然而它必须冠着明澈剑法之名,才能昭告世人。
这是祖母的牺牲,而她顾凌双也应当为此坚守,她已经懦弱地逃走过一次,如今必须抗下自己的责任了。
“阿琅,我要留在山上,沉鹤也要在这里学剑……那你呢?”
泠琅说:“我要下山。”
顾凌双并不意外:“什么时候?”
泠琅回答:“就在这两天。”
顾凌双轻轻叹气:“下次何时才能见面?”
泠琅微笑:“或许很快,或许很远……但我们总会再见。”
顾凌双也眯起眼,翘着唇角,显得十分娇憨。
“但我们总会再见。”她跟着重复。
晚些时候,泠琅见到了苏沉鹤。
出乎她意料,他左臂被包扎着,竟然受了不轻的伤。
“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来给我度气?”她惊异地说,“这条手臂不想要了?”
少年便垂下眼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这有什么……我为你度气用的是右臂。”
泠琅瞪了他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听双双说,你要留在明净峰学剑?”
苏沉鹤轻轻点头:“明净峰是个好地方,况且我这个样子,不好全也不便下山。”
二人便陷入沉默,相识多年,这点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是种叫人舒适的默契。
泠琅撑着下巴,视线落在窗外绿意上,日光洒在她脸侧,显现出透彻干净的白。
她在想心事。
想这个百年宗派背后的古老故事,想初霞剑和霜风剑那时有多美丽,也想一些,类似于花开当折直须折的古训。
她大概不会有那样的遗憾,因为自己素来是个很懂得开怀的人,花开当折,青春可爱,她一直都十分痛快。
少女这么想着,忽然收回视线,想冲着对面人抒发一点感想——
却对上他静而深的目光。
苏沉鹤的眼睫很浓,平时因为喜欢半垂,所以总是透着半睡不醒的随意慵懒。但是现在,那双眼深深凝望着她,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水。
泠琅察觉到,他有话想说。
他果然说了:“阿琅,我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你?”
同样的问题,在双双口中,是“我们何时才能见面”,而苏沉鹤却说“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你”。
这样细小的差别让泠琅一时无言,但她还是用了相同的说辞应对。
“也许不久,也许很远,”她缓声回答,“聚散有时,只要心里想,总会再见。”
苏沉鹤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说的。”
泠琅看着他。
少年便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一定要讨要一个承诺。
“这是你说的,我还会再见到你,阿琅。”
泠琅喝尽了手边茶:“我说的。”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酒喝干便是离别之时,没有酒,茶也是一样。
离开的前一天,剑宗发生了一件事。
空明死了。
双目失明后又被层层束缚,重重看护着的空明,被一柄细长的钢针贯穿了后颈,上面没有淬毒,他因是鲜血流干而死。
尸首诡异可怖,泠琅看了几眼便慢慢走出门去,夏日燥热还未褪尽,蝉鸣一声盖过一声。
她问身边的江琮:“你记不记得那个长得很俊的僧人?”
江琮说:“不记得。”
泠琅说:“这才过去多久就不记得,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江琮便说:“我想起来了,是头很圆那个。”
泠琅沉吟道:“决战那日,我没见着他。”
江琮顿了顿:“我似乎也没看见他。”
两个人便在无尽蝉响中对视起来,半晌没说话。
泠琅喃喃:“当时场面那般混乱,他被乱刀砍死了也说不定。”
江琮温声:“众僧的尸首还在南边大堂里放着,要七天后才能入土,夫人既然好奇,何不亲自去看看?”
这倒是个主意,不过正值盛夏,那可是放了好几天的尸体,就算山上凉爽,但——
泠琅纠结片刻:“你和我一起去。”
江琮微笑:“夫人竟害怕死尸?”
泠琅也笑,她一把扯过他袖子往前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二人问了路便去了,在大堂中呆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双方都有些沉默。
泠琅的沉默是因为一开口就必须呼吸,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附近享受山间空气。江琮的沉默是因为泠琅掐了他一路,现在手臂非常疼痛。
这趟查探一无所获,那颗圆溜溜的,颇为俊朗的和尚脑袋,没有出现在那里。
泠琅后来专门去问了其他弟子,也都说没印象。她心中愈发疑惑,便将此事禀告了顾掌门,让她小心防范。
顾掌门听完,却说了另外的话。
在空明死之前,倒是在酷刑和药物的作用下交代了一些事。
譬如,那个死于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来打前锋的,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山门都没摸到,就倒在野地之中。寂玄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便想从这上面做文章。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也想师出有名,裹挟众议。
譬如,这些年来他暗中派出的杀手不计其数,只为了查探明净峰虚实,然而其中被发现并杀死的,仅仅是他所说的数目的一半。
又譬如,他这次倾巢出动,全寺上下五百余僧人全部参与这次战役。顾掌门清点尸体的时候,只点出了四百来具。
那些不明下落的杀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里,死于谁手,无人知晓。
泠琅只认了第一条罪状——即使她不说,掌门也从顾凌双之口听闻了,老者并未责怪,只淡笑着点头。
至于其他,她也没有头绪,明净峰只是一座主峰,周围还连绵着数座山脉,幽深错综,那些人若是躲起来,谁也找不见。
翌日清晨,鸟鸣清脆。
泠琅在山门和友人们告别,顾凌双、苏沉鹤、还有陈阿罗——那个用九节鞭的红衣姑娘,她在那日坚守山门,被掌门看中,从而赠予了学习明澈剑法的机会。
陈阿罗性格爽朗,泠琅和她很谈得来,然而还未来得及深交便到了分别之时。
没什么好可惜的,岁月尚早。
泠琅早已习惯了诸多分离,如果每一次作别都要泪洒衣襟,那她会活得很伤心。
然而放下车帘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默然。
江琮没有说安慰的话,他知道她不需要,她的前路坚定无比,不会因为这点伤感而有半点动摇。
她还透露明澈剑谱的真相,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个中曲折已经道尽。
诚意也已经道尽,她似乎在努力显现自己不再设防,打算建立起坦诚融洽的合作关系,这一点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在打青云会的主意。
这不太妙,和一个过分狡猾聪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赢不了她,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落败,带着些不甘和愉悦,滑入不可说的深渊。
这注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过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过程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罢了。
车轮辘辘,经过山脚时停了下来。
泠琅跳下马车,说要去喝茶。
山坡后露着半截旗幡,他们走过去,却看到茶棚内空无一人。
桌椅整齐,灶内还有柴火燃烧,茶水正在壶内沸腾,那断臂瘸腿的老人却不知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