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如此想着,陶曦月索性也就放开了胸怀,从善如流地施礼应喏,登上了他的车驾。
车厢里很宽敞,也很凉快,不止有茶案和小榻,还置着冰山和风轮。
陶曦月环视四周后,跪坐在了几案前铺着的茵褥上,与斜坐于榻上的李衍面对着面。
车轮重又缓缓开始滚动。
她垂着眸,始终规规矩矩坐着,既不去看他,也不主动说什么。
但奇怪的是,李衍也与她一样沉默,并没有出现她之前担心的于礼不合的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于沉默中有了动作。
“这个给你。”李衍说着,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方小匣递过来。
陶曦月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一种很平淡的眼神。
她不由微怔,旋即忽意识到此时不容细想,于是立刻伸出双手将匣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放着一枚金制的七孔针。
不待她问,李衍已开口说道:“今日乞巧,待会我和你一道去皇后殿下那里,将其它的七孔针送给几位公主,然后我会去万寿台那边,你若想出去了,就差人来寻我。”
陶曦月花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晚点送她的事。
她不免有些纳闷,一面觉得这人似是不坏,一面又想起之前见面时他的轻浮之举,想到最后,忍不住又怀疑他莫非是觉得此时不好下手,想回去的时候做些什么?
陶曦月心里如此想着,也不表露什么,一边乖乖应下,一边考虑着到时如何先斩后奏。
王府的车虽然可以入宫,但也并非是能一路畅通,行至内门处时仍是需代以步行。
下车的时候,李衍忽然回过头来朝她伸出了手。
陶曦月一愣,抬眸望去,正对上他不知何时又盈满了笑意的目光,那里面似有无尽未央之兴。
她看了眼周围侍立的宫人,递出手,轻放在了他掌心。
李衍便牵着她,一路往中宫行去。
陶曦月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尚算是陌生人的男子这样牵手而行,她其实很不自在,也十分不习惯,但又知道自己需要从此刻起开始适应与他这样的接触。
他的手上有薄茧,这让她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身为金枝玉叶,他那些所谓种花弄草的兴趣也不过只是需要动动口和抬抬手指的事,没想到竟是当真亲力亲为。
陶曦月心思飘到别处,想起了阿姐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他以前养过鹰,同这个相比,那只鸲鹆鸟的存在大约只能算是个消遣。
他既然种花是亲力亲为,那是不是养鹰也同样亲力亲为?
那……一个养过鹰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呢?
她习惯性地捏了捏手。
李衍突地停住了脚步。
陶曦月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霎时吓得魂飞天外,迎着他转过来的古怪眼神,忙抬起另一只手,用最小、最不应人注目的幅度摆了摆,无声地用口型对他说道:“不是故意的。”
李衍眉梢微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回过了头。
陶曦月尴尬地险些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之后哪里还敢再走一点神,当即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半程上。
两人刚走到栖凤宫外,便有宫人迎了上来,礼道:“皇后殿下请王爷和陶二姑娘快进去。”
陶曦月就又这么被他给牵着走入了殿中。
几乎是在踏入殿门的瞬间,她就立刻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齐齐投来的目光。
李衍拉着陶曦月于廷中站定,这才放开手,向着高位处的人恭敬地施了一礼,陶曦月亦用在崔园受教时学到的礼数紧跟其上。
“儿臣来时在宫门外遇见了阿陶,便顺路带她过来。”李衍笑着说罢,吩咐了宝慧将备好的七孔针拿出来分送给几个公主,又道,“今日乞巧,全当我这个做兄长的为妹子们应个景吧。”
陆皇后含笑颔首:“安王有心了。”又朝陶曦月看了一眼,对他说道,“你放心,本宫会替你好好照顾阿陶的。”
李衍道了谢,也不多说什么,只回过头来又对陶曦月道:“你规矩学得还不熟,记得我同你交代过的话,莫要给皇后殿下添麻烦。”
她自是乖乖口中应喏,心里却不禁想他何时交代过这句?
李衍走后,陆皇后便赐了陶曦月入座,随后开始给她引见殿中的其他贵人。今日一同过乞巧的除了皇后亲生的永兴公主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小公主,其他着一身华衣于席间的贵妇则都是后宫妃嫔,其中包括那三位小公主的生母。
以及,除了皇后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楼妃。
和看着慈眉善目的陆皇后不同,楼妃的容貌便要显得明艳许多,陶曦月觉得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吾乃百鸟之王”的优越之气,竟是当着陆皇后的面都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但这样的人,却又自她进门到现在始终未发一言,从头到尾只用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打量着她,透着令人不适的诡异沉默。
陶曦月正自暗暗如此想着,便听得从上头飘来个声音说道:“安王殿下都把自己的未来王妃送来了,怎么还不见晋王妃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楼妃。
晋王妃?陶曦月有些纳闷,不是说自己是因婚前最后一次过节所以才被邀来的么?那晋王妃又是怎么回事?
果然,只听陆皇后平声说道:“今日不过后宫小宴,顺带着给她们几个女郎过节,本宫并未邀晋王妃来——此事楼妃应当清楚才是,邀阿陶入宫,不也是你提的建议么?还是当着圣上的面。”
圣上?陶曦月心下一诧。
“啊,对,瞧我这记性。”楼妃说罢,又似不以为意地笑道,“怪只怪安王妃和晋王妃都是令人瞧着便记挂的美人儿,我的女使先前又恰好瞧见晋王妃也进了宫,所以我一想,莫非是皇后殿下也觉得瞧着美人儿心喜,又召了晋王妃来与安王妃作伴,这才有此疑惑。”
陶曦月看见陆皇后微微蹙了蹙眉。
却又听楼妃状若无意地续道:“看来是我想岔了,估计晋王妃这是去圣上那里研习佛理了吧,我们自是不必管她。”
陶曦月一愣,恍然间突地意识到什么,心中蓦然大骇。
第56章 留步
陶新荷最终还是磨蹭到了崔湛位于深花巷的私宅门前。
桃枝刚要去叩门,她又忙忙伸了手把人家拽住,说道:“我觉得崔少卿现在可能也正在忙,我这么进去找他,他还得分出空来招呼我,万一东西还了他,他又随手放丢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白还了?”
她一副自觉很有道理的样子点了点头,也不等桃枝回答,便已径自说道:“要不还是晚点再来吧,我们先去吃饭好了——”
言罢,她拉着桃枝便要回身离开。
身后却于此时突然传来了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女郎要找谁?”门房看着眼前这两个似要走又还留的人,不免感到疑惑。
陶新荷本想说自己是走错了门,但转念一想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回头自己不还是得回来么?到时又如何说?
她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勉强牵起了唇角微笑道:“请问崔少卿在家中么?”
她话音刚落,抬眸便忽见崔湛出现在了门内。
“陶三姑娘?”他似是正打算出门,看见她时明显有些意外,大约也是没有想到她会到这里来。
他迈步近前,问道:“你找我有事?”
陶新荷有些发怔地看着他,想到即将要递还出去的东西,想着从此将与面前这个人斩断这缕只与他们彼此有关的联系,她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强烈的不舍和沮丧。
他今天还是一样的好看,像春日里的朗朗日光,照得她眼睛有些发酸。
陶新荷倏然回神。
为怕又在他面前出丑,她连忙垂了眸,口中急急说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来还你一样东西。”
崔湛顺着她的动作低头看去,才发现她递过来的是块手巾——是他的手巾。
他微愕,问道:“你就是特意来还这个给我?”
陶新荷点了点头,开口时语气里有种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落寞:“早该还你的,一直忘了,今日晒物时才想起。”顿了顿,又抬起头来,望着他诚恳地道,“谢谢你以前帮过我的所有事,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就给你带了些家里做的筒炙来,你回头尝尝吧,可好吃了。”
她回身从桃枝那里接过提篮,二话不说地往崔湛手里一塞,然后又将手巾放在上面,末了,向他一礼,道:“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
崔湛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提篮,还有那块正静静放在上面的手巾,想起陶新荷先前略显异常的神色,他微顿之后,回手将东西递给了旁边的如风,自己跟出几步于宅前,站定,向着那抹正要上车离去的身影唤了声:“陶三姑娘。”
她忽然又听见他在唤自己。
陶新荷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回头望去,才发现他竟然追出了几步,就站在那里看着她。
“快到中午了,”他说,“吃过饭再走吧。”
她有点发愣。
崔湛见她不说话,于是微忖,又道:“百丰楼新近来了个厨子,据说糕点做得不错。”
他问:“你想不想尝尝?”
“想。”陶新荷飞快点头应道。
楼妃一番话说完之后,却是看向了陶曦月,唇角轻弯,问道:“阿陶可也喜欢研习佛理?”
陶曦月似有瞬间茫然,旋即忙低了头礼道:“夫人见笑,曦月见识浅薄,不知这研习佛理可是宫中人人须得为之的?”
楼妃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顿之后方回道:“自然不是,也并非人人都有那慧根。”
陶曦月便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说的是,像我便打小就是那没慧根的,至今连个经书都念不透,无怪乎我阿爹说当年有个游方僧人断言我绝不能侍奉佛祖,否则累人累己。”
不等楼妃再说什么,陆皇后已开口接道:“世间之人万千,自当各有缘法,阿陶也不必为此事介怀。”言罢,又对众人道,“午宴尚有一会儿才开始,大家先饮些沆瀣浆祛祛暑气吧。”
凉饮显然是早就备好的,皇后这一声吩咐下去没有多久,宫人们便将一盏盏冒着丝丝凉气的沆瀣浆呈了上来。
陶曦月伸手端过,即仰头一饮而尽。
她舒了口气,随即又似不大好意思地朝陆皇后看去,说道:“殿下,这浆令人甚畅快,曦月可否再多饮些?”
陆皇后笑道:“自是可以,你随意便好。”
陶曦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喜色,仿佛迫不及待一般将盏递了回去,如此连着几回,她竟是一口气饮了四盏。
到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了她身上,似是讶然,又似是嘲笑。
但陶曦月仿佛未有所觉,直到喝完了第四盏,才意犹未尽地歇了手,还笑着对陆皇后道:“谢殿下赏赐,宫中的琼浆玉露确实非寻常可比。”
后者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楼妃朝陶曦月看了眼,目光颇轻屑。
随后开宴之前,陆皇后便让人去把彩线取了过来,一人一条,分到了陶曦月和几个公主的手里,让她们先做好乞巧的准备。
因之前李衍刚送了七孔针,此时大家就都自然而然地用了他给的那枚,陶曦月先前收到的时候没有觉得,现在开始穿线了才发现手里这枚金针的孔有些异常的小。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将彩线穿好,等穿完最后一个孔的时候,其他人老早就穿完在等着她了。
她眨眨有些疲累的眼睛,毫不掩饰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自己也觉得拿自己的笨拙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