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醉风华
江邈也没什么可婉转的,颔首便道:“我想把陶家大娘说给我侄儿,昨日家里头来了回信,也说是可行。”
陆玄一脸无语。
江邈见他顿住不说话,疑惑道:“怎地?你好像不是很看好啊。”
“嗯。”陆玄随手将瓷盏往案上一放,也回得直接,“不合适。”
“为何?”江邈不免纳闷,“你既然能引陶大娘为友,想必她也定是品格清越之人吧。”
陆玄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思远兄是否有些想当然了?我说不合适,却没说是她不合适你们。”
江邈猝不及防地被他噎住,硬是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尴尬且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是我侄儿不合适陶家了?”又颇不甘心地道,“你都没问我打算把她说给我哪个侄儿呢!再说,她兄长的婚事不也是我侄媳娘家做的媒么。”
“哪一个都不重要,何况并不难猜到。”陆玄淡淡道,“陶云蔚并无心嫁入高门,你可以省省力气。”
江邈有些意外:“难道你也想把她说给你们陆家的子侄么?她对你说她不愿意了?”又好奇地问道,“但这又是为何?她家二娘嫁的可是皇家,难道她就一点不羡慕?”
陆玄蹙眉,语气又淡了两分:“你既将她看得这样俗气,那就更不必给你侄儿乱点鸳鸯谱了。”
江邈其实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不妥,果然下一刻就见陆玄动了气,他也素知这陆小三的脾性,见状便知不好。
但江邈也不是个自恃身份的——何况他在陆玄面前还真恃不出什么优势来,于是立刻识时务地挽回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很是惊讶,像她这样出身又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有心性这般淡薄的。当然了,能得你看重的定然也是有特别之处,不过我却很疑惑,撇开崔家不说,单论有她与你的交情,还有他兄长婚事与江园的联系在前,她完全是有机会嫁入高族的,却为何要舍高就低?”
他说完这话,就看见对面的人沉默了一阵。
“大约,是嫌麻烦吧。”陆玄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缓缓道,“但也确实很麻烦。”
江邈想了想,觉得自家侄儿还是有点希望:“那麻烦也是麻烦在宗支,我们又不是宗房里头的,她若是嫁过来,也只需随着我侄儿好好在族里过日子便是,大家大族的也不用她操心什么,能有多大麻烦?”
陆玄听见江邈说“麻烦也是麻烦在宗支”,心头乍然微梗,越发地觉得他有点扎眼。
他凉笑了一声,淡道:“人不在宗支,性情又文弱,将来前程更不知在何处,岂不是在族里连话都说不上?我看跟了他只会更操心。”
江邈一脸无语。
陆玄起身就要离开。
“简之莫忙,稍留步。”江邈忙又唤住他,然后颇无奈地叹了口气,失笑地道,“你啊,怎么尽替陶大娘想些不好的,未免也太过未雨绸缪了些。这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儿郎中能有自己前程的又有多少?大部分人不都是依附于家族生活么?不然宗主所求为何?那在外头打拼前程的子弟们所求又为何?这些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陶大娘若是嫁给我侄儿,多大的前程我自是不敢说,但夫妻两个应该是能够过得安安稳稳的。你说她不想嫁入高门是嫌麻烦,那我叫我那侄儿不给她找麻烦不就好了么?你……”
江邈话还没说完,见陆玄忽地转眸朝自己看来,一副恍然有所思的模样,不免生出几分忐忑来:“又怎么了?”
陆玄似有些出神,良久,方若喃喃地道:“只要不给她找麻烦……”
江邈见他听进去了,当即趁热打铁地说道:“对啊,所以这事我看还是可以试试,先瞧瞧陶家的意思嘛!我是想着,重阳戏射那日陶大郎不是也要上场么?想必陶家人应该会去观赛吧,到时你帮个忙,让他们自自然然地先见个面。”
陆玄回过神朝他看来。
江邈期待地看着他,等着答复。
“不帮。”陆玄言简意赅地说道。
然后不等江邈再说什么,他已兀自续道:“她极聪明,我不想招她烦。你让你侄儿到时自己想办法吧,随缘而定,只不要来拿我当挡箭牌,否则莫怪我坏他的事——”
言罢,陆玄便不再去看顿时失语怔住的江邈,径直举步离去。
九月初九,重阳。
一大早,马家人便登了陶家的门,说是正好顺路来与陶家人会合,结伴同行去五梅坡。
当头的正是马氏宗主马逊,还邀了陶从瑞与他同乘一车。
对于和马家修好的事,陶从瑞原本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倒不是因为当日马逊这个与他称兄道弟了南迁一路的人突然冷落了陶家,而是为当初他从女儿口中知道了马家打的那上不得台面的联姻主意。
他只要想到那时候差点把长女陷进去,就很难说没有芥蒂。
但绵绵对他说,这样的事以后应该不会发生了——至少马家人是不敢再打这样的主意,像马九郎那种自己屁股没擦干净,亲娘又是那般拎不清的儿郎,马家是绝对不会再拿出来以作拉拢他们之用的。
陶从瑞想到那母子两个多少要受些马家自己的冷落,这才觉得心里头舒服了些。
所以之后马逊再来邀请他赴宴,他才没有拒绝。
只是陶从瑞没有想到,对方今日竟然又会这么着急地上门来邀他们同乘车,可见果然是很在意要表现两家破冰之后在众人面前携手出现的样子,好像生怕来晚一步之后陶家就要反悔,到时又坐到了别处去似的。
陶从瑞以前没觉得,现在有了对比,才发现王大娘子等人对自己女儿的态度也明显更热情亲和了些,感慨之余,他心里不免也有些扬眉吐气的得意,同时也对马家起了些防备,暗中嘱咐幺女新荷莫让马家儿郎接近她长姐。
两家人就这样在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中结伴同行去了五梅坡。
同端午金明开园时的热闹繁胜差不多,此时的五梅坡上也早已绵延依势搭建了不少彩棚,其中亦不乏酒食店舍和博弈场所的临时所在。
“今天天气真好啊,”陶新荷深吸了一口气,畅然道,“有云遮日,清风恰好,还有花香!”
陶伯珪点头,遗憾道:“可惜二姐今天不能来。”
陶曦月再过几天就要出嫁了,说到这个,家里人不免多少都有些舍不得的伤感。
王大娘子见状便笑着安慰道:“二娘是嫁入都中王府,又不是去了那山远水远之地,你们还是时常能见面的。今日她虽来不了,但回头给她带捧花也是一样的分享了乐趣。”
自打陶、马两家重新来往之后,陶新荷觉得今天王大娘子说的这番话算是马家人那叨叨叨的最能入耳的一回了,于是心悦之余,也就礼尚往来地给了对方一个笑脸。
王大娘子的笑容便更深了些:“说到花,正好那前面有个花棚子,你们几个要不去挑些回来?一会儿也好给场上郎君们‘簪花’。”
她这话是对着自家女郎和陶氏姐妹一道说的,虽听着是提议,但却也并未给婉拒的机会,随即便又叫了自己两个儿子过来,嘱咐道:“此间人多且杂,你们亲陪着姐妹们去,好生照顾着。”
马三郎和马七郎即恭声应了喏。
花棚前早已是人满为患。
马家几个女郎原本也没有打算自己亲自进去挑选,便纷纷差了身边侍女代劳,陶云蔚原本也是打算让小弟伯珪跑一趟,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陶新荷已经带着桃枝过去了,她只好让陶伯珪赶紧跟上。
马七郎也跟着要过去,与陶云蔚错身而过时还特地停了一步,对她说了句:“陶大姐姐放心,我会看好三妹妹的。”
陶云蔚委婉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身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经过她身畔时,忽然停了下来。
陶云蔚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檀木车窗轻推,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笑意不善的脸来,车里的人看着她,轻翘唇角,开口说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陶大姑娘么?怎么,今日一个人来观赛?”
电光火石间,陶云蔚突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
当初那个骗她去沧浪园的冒牌小国舅!
她思绪一转,当即垂眸礼道:“见过楼起部。”
楼宴笑而不语地打量了她半晌,随后转了目光朝不远处的花棚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来买花?”
对方没表态,陶云蔚也不敢收了礼,仍低着头道:“只是随便来看看。”
“只看不买,那多可惜。”楼宴说罢,唤了车前从人过来,吩咐道,“去,替我将那些花买了来送给陶大姑娘。”
陶云蔚愕然抬眸。
却见楼宴笑看着她道:“你我也算是神交已久了,权当是正式见面的礼物好了——这回我应是没有吓着你了吧?”
陶云蔚听着这最后一句,身上不由倏地起了层鸡皮疙瘩,已是没工夫同他计较“神交”这两个字了。
不远处从花棚方向传来了个颇有些趾高气昂的声音:“这棚里的花我家大人都要了。”
陶云蔚回过神,忙对楼宴道:“无功不受禄,楼起部不必如此破费。”
楼宴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花枝,倒还谈不上破费,你若喜欢,再买下一个棚子的花也是可以的。”
陶云蔚一脸无语。这人是不是今天头被门夹了?
她实在搞不懂楼宴突然对自己示好的原因,正疑心着对方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忽然,冷不丁有只手轻搭在了她肩上。
陶云蔚此时心里正戒备着,顿时一吓,赫然转过了头。
“楼起部当真是财大气粗,托你的福,今日我和元瑜又有风景可看了。”陆玄半笑地看着楼宴,一边如是说着,一边顺手将陶云蔚拨到了自己身后。
陶云蔚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愣了愣,又下意识顺了视线看去——
恰好看见崔湛从马背上跳下,也正在朝这边走来。
楼宴与陆玄对视了半晌,然后目光微转,又朝已走到近前的崔湛看了眼,沉吟一息后,笑道:“一闲先生喜欢便好——崔少卿,我们场上见。”
崔湛淡淡点了下头。
楼宴复又朝陶云蔚轻弯了弯唇角,然后也没说什么,便径自吩咐了车驾继续前行。
眼前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陶云蔚看着陆玄,仍有些没能回过神。
“傻瞧着我做什么?”陆玄没好气道,“你以后见了他离远些。”
“哦。”她老实应下,心里想我原也没打算离他近啊。
陶新荷和陶伯珪跑了过来。
“阿姐,那个楼起部的人说那些花都是送给你的啊?”陶新荷担忧道,“他是不是想打什么坏主意?”
不等陶云蔚说话,陆玄已开口道:“楼起部的意思是先前他的车驾险些冲撞道你阿姐,所以为表歉意,就用她的名义买下了那棚里的花,送给你们——见者有份,你们拿去随意分了吧。”
他最后这句是对着随后跟过来的马家众人说的。
马三郎心领神会,当即附和应喏。
陶新荷正要再说什么,身后又传来个声音道:“陶三妹妹,你先前看中的花我都帮你留好了。”
她回过头,就见马七郎抱着个装满了金山茶的篮子快步走了上来。
陶新荷接过来,口中道了声谢。
马七郎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指着其中一朵说道:“我觉得这朵挺好看的。”
陶新荷就伸手把他说的那朵薅起来递了过去:“那这朵给你。”
马七郎就在自家手足暧昧的眼光中,笑着把花接了下来,说道:“待会我就簪着它上场。”
陶新荷才懒得管他簪不簪,也就没说什么,只是经他这么一提醒,倒是突然想起了待会场上肯定送花的有不少,于是秉着赶早不赶晚的心思,她转而朝崔湛看去,问道:“崔少卿要不要也选一朵?”
崔湛看了一眼马七郎手里的花。
“不必了,”他说,“我不太喜欢金山茶。”言罢,他转眸看向陆玄道,“我先去更衣。”
陆玄颔首,然后目光微倾,平声道:“云蔚随我来,有话对你说。”
他极自然地说完这句话,便径自举步走在了前头。
陶云蔚一脸无语。
她低下头,在众人的关注中,默默抬脚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