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董灵鹫道:“他都被关起来了,怎么会过来?父母之命不可违,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家了吗?”
瑞雪道:“也许……”
连瑞雪也没想出一个也许来。
正当此时,外头阴郁的天骤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声几乎掩盖过了两人的交谈声。董灵鹫忍不住转过视线去看,不知道是雨天的湿潮气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耳畔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有些头痛。
瑞雪连忙扶住她:“娘娘……”
“回寝殿吧。”董灵鹫道,“让我休息一下。”
……
郑玉衡开始第三次质疑自己的运气。
但凡遇到紧要的事,他总会遇上风雨大作,他总会碰到一点儿坎坷。如果不是许秉笔在宫门守候,他都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擅闯宫门会死、重伤淋雨会死、回家认错——生不如死。
郑玉衡披着许祥带过来的外披,忍痛深深呼吸,随他走在被溅湿的长廊上。
从来只听命于太后的许秉笔,见他如此模样,也忍不住道:“血洇过来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低、很虚弱:“没事。”
许祥道:“这道路太长了,让奴婢背您吧。”
郑玉衡摇头:“我可……”
他栽倒在回廊里。
地上的雨湿润地交织成一片,从他的肩膀、脊背之间,都洇透出一层血迹,郑玉衡的喉咙里也干涩地蔓延着一股腥甜,好像马上就要将一口冰冷的血呕出来。
以他的伤,能从郑府偷偷跑出来、再抵达宫门,就算是有其他人相助,那也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玉衡掩住唇,沙哑地咳嗽,肩膀都在颤,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许祥将他背起来,跟他道:“郑大人要是到了殿前,只剩下半口气,娘娘会觉得奴婢办事不力。”
郑玉衡咬着唇,他的身体因重伤发起烧来,浑身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热,额头滚烫,说话的气息也烫得吓人。
他道:“……多谢许秉笔。”
许祥道:“奴婢不敢。”
他背着郑玉衡,之前为了迁就对方而放缓的脚步加快起来。刑讯过无数人的许祥比任何人都清楚,像这样发烧的程度,再加上来回反复奔波,要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上药休息,真的会要了郑太医的命。
许祥脚步匆匆,一旁随着他打伞的小内侍几乎都追不上。
郑玉衡的声音很散、很乱:“要晚了……”
“刚入夜。”许祥道,“娘娘还没安寝呢,不会晚的。”
郑玉衡道:“谢谢……”
许祥冲入慈宁宫的地界,进了正殿,刚要向娘娘回禀,突然发现她竟然不在殿中,一旁在剪灯芯的杜月婉扭过头来,震惊道:“郑太医?”
许祥点头:“对。”
“你真等到了?!”杜月婉放下金丝剪,“可娘娘她睡了……哎呀!”
慈宁宫中有很多内侍和女官,往来脚步匆匆。郑玉衡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他只记得月婉姑姑和瑞雪姑姑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崔灵着急地喂了他一碗药,也不知道是谁哄他说这样就能见娘娘了,郑玉衡乖乖喝了。
然后就是很浓的檀香。
他好像不在主殿了,书墨的气味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别样的芬芳,不仅散布在熏衣的布料里,还散布在空气中。
郑玉衡努力地睁着眼,看到一片轻纱似的、朦胧的幕帘,一只手从中探出来,温柔地揽住了他。
董灵鹫原本已经睡下了。
然而瑞雪亲自过来,从旁轻轻叫醒她,跟太后道:“娘娘,郑太医来了。”
董灵鹫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这个天气、这个时候,再加上瑞雪面露担忧、甚至不惜叫醒她,就知道郑玉衡的状况恐怕算不上好。
她立即道:“让他进来。”
但见了面,这不仅“算不上好”,简直就是坏到极致。
董灵鹫揽住他的肩膀,想要解开淋湿的披风,看看他的伤究竟如何。然而烧得糊涂的小郑太医却一反常态,按住衣衫不愿解开,他伏在榻边,墨发散乱,薄唇苍白,脸颊和耳根却烧得灿若云霞。
空气中多出一股草药的味道。郑玉衡记起来,上次跟那个太监打架,娘娘就用这个给他上得药。
郑玉衡的手指在抖,呼吸也在抖,可还是倔强、一意孤行,烧糊涂了也听不进话,只是靠在榻边蹭她的手,很委屈地说:“娘娘……我没有来晚……”
董灵鹫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泛起一阵涟漪,她说:“没有,玉衡没有来晚。”
郑玉衡道:“娘娘不会不要我吧。”
董灵鹫停顿了一下,在他到来之前,诚实地说,她有做过“别糟/蹋他一辈子”的考量,但此刻,她只能说:“不会。”
她拉了拉对方的衣袖:“来,过来,哀家看看。”
郑玉衡埋头枕在她的手腕上,一直用发烫的脸颊蹭她的掌心,眼睛也热热的,低声道:“您别不要我……太后娘娘……”
他仰起头,很勉强、但是很努力地对董灵鹫露出一个微笑,只是这种笑容出现在他身上,让人觉得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董灵鹫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声音低柔地道:“谁舍得呢,你让我心疼死了。”
郑玉衡被她抱在怀中,拢着肩膀,不知不觉便窝在了榻上。他缩起来,蜷缩成一团,感觉到一股让人很安心的味道萦绕在周围,几乎让他忘却了此地是何地、忘却了两人的身份悬殊,也忘记了一切背负在身上的枷锁。
他只是想要向董灵鹫靠拢,不断地靠拢,就像是漂泊的小船向岸边归去。
窗外,电光无声,雨密如织,慈宁宫斜对面开放于盛夏的满池莲花,都被这骤雨打得低了头。雷声弱下去,凉风涌起。
董灵鹫悄声解开他身上的披风和衣衫。
血迹被冲淡了,看上去竟没那么明显,当这些遮盖物褪去时,董灵鹫才更清晰地见到刺目的伤痕。
董灵鹫跟屏风外说了声,崔灵立即递上药膏和湿润的布巾,然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方才崔灵跟蒋内人两人,无论怎么劝说、甚至用上了蛮力,郑太医都死死攥着衣领不肯撒手,完全不愿将外伤示于人前,所以当太后传令的时候,两人还没能给郑太医上药。
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劝说的,竟然能让一个如此固执、又烧得听不进去话的人,乖顺地把衣服给脱了的。
崔灵正在屏风后猜测和思索着,寝殿内便传来了急促的吸气声,仿佛是上药碰疼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沙哑,虚弱着低声道:“疼……”
就这一个字,让崔灵心尖儿一抖,脑海中无端地想起了那只最爱撒娇的“照夜太子”。
董灵鹫轻声道:“不疼,我给你吹吹。”
小郑太医好像没立即说出什么来,随后榻上锦被摩擦,他道:“抱抱我。”
“会碰到伤口。”董灵鹫说。
郑玉衡好久没出声,他眼睛红了,模样简直可怜:“好疼……”
董灵鹫:“……”
郑玉衡发着热,病中喃喃,梦呓似的,凑过来蹭着她的手:“娘娘抱我,不然……好疼。”
董灵鹫想说,哀家抱着你才会碰疼你,可是见他眼睛湿淋淋的,蒙着一层恳求的意味,她也有点儿理智不起来,叹了口气,说:“好。”
这宫里,皑皑已经算是个活祖宗了,这就又摊上一个。
作者有话说:
纯情的小郑只是想要抱抱。
仰天雪绿:实际为1982年到1984年研制的新茶,此处使用为小说虚构。
内缉事厂:仿东厂,但机构设置有所不同。太监的官职也是宋明混合架空,请勿当真。
双陆:一种古代博戏,双人棋盘策略游戏,今已失传。
第22章
梦中杜鹃啼。
除了鸟雀的一两声清鸣之外, 整个慈宁宫的夜晚都寂然静谧,风雨不知不觉间过去。
郑玉衡在充满了淡淡香气的榻上醒来。
他身上的伤仍然火辣辣地、泛着痛, 但可以忍受。眼前是一片轻纱叠起的香帐, 帐边垂着压着纱帘的珠串。
董灵鹫已经不在寝殿了。
太后娘娘不仅没有吵醒他,还纵容他留在这里休息,连移去暖阁都没提。这让郑玉衡立即忍不住再度想起历史上的男宠奸佞——完了,还是筛选不出来一个好人。
他身上严实地盖着一层薄被, 掀开被面, 身上的衣衫只有薄薄一层, 系带还没勾紧。这场面……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郑玉衡觉得在新帝面前, 自己肯定也脑袋不保。
怎么感觉这父子俩都莫名惦记着自己的项上人头,他心虚地想着。
他这边才有了动静,一掀开纱帘, 就见到屏风外站着一个人,是崔灵。
郑玉衡愣了一下, 情不自禁地拢住衣襟,对方笑了一声,将一旁托盘里的衣衫捧上来, 道:“我不看,我不看, 您内外都是娘娘的人, 小人哪有眼睛看您,郑大人请。”
她说着挥了挥手,指向新衣, 面带笑意地退后几步, 回到屏风后面。
郑玉衡隐隐想起昨夜的事, 脸上热得惊人,他看了一眼崔灵投在屏风上背对的浅影,抖开预备好的衣衫。
那是一套绣着青竹纹样的丝绸长衫,清亮柔顺,布料纤薄,广袖博带,腰带上嵌着玉麒麟为饰,坠下两条翡翠半环的穗子。
“小人在慈宁宫伺候这么些年,也还是头回见昨夜那阵仗。娘娘都已经睡下了,那情形能让她起身的,除了政务军情,就只有郑大人您……噢,还有先帝。”
郑玉衡正更衣,听她将自己跟明德帝提在一起,动作顿了顿,转而问:“崔内人,下官昨日……晚了邀约么?”
“晚了,怎么没晚,说好的时辰早过了,要依我之见,娘娘也太宠着你了。”
崔灵跟郑玉衡同为医者,彼此之间关系其实不错,所以她说这话以调侃居多。
郑玉衡道:“娘娘总是这么好,我知道的。”
崔灵又笑,打趣道:“哎呀呀,昨儿是哪只猫闹了一宿呢?皑皑可没有,皑皑乖着呢,是谁我不说。”
郑玉衡早就脸红到脖子根,“你……”他吐出一个字来,又争辩不得,将话咽回去,脑海中也模糊地浮现出自己昨日的表现。
真是烧糊涂了,就算涂了药后渐渐退了烧,那种记忆也完全抹不去。郑玉衡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嘴上说得义正辞严、清清白白的,你看这做的都是什么?太后心里该怎么想?
合着那矜持都是装的?先前的推拒和躲避,都是为了抬高身价的故弄玄虚?郑玉衡一想这些话,就觉得快要窒息了。
郑玉衡穿戴好衣衫,衣冠整齐,才从玉阶上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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