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许祥道:“此举不合规矩,僭越有罪。”
“哎呀,你怎么规矩这么多。听本宫的话就是了。”
许祥没有看她,眉目间是一种惯常的冷淡:“奴婢遵命。”
“你——”孟摘月睁大眼睛,恼得微微跺脚,当即就要骂他两句撒气,可见他姿态谦顺,眉目间却英俊清凛,霜形雪骨,又咽下了话,喃喃道,“本宫不怪你,蝴蝶哪有不乱飞的。”
许祥迟疑着不知如何应答。
正在这时,宫禁中的人提着灯在外头来寻,正是等候许秉笔的,远远喊了两声,又问:“哪位贵人的车马?此时入宫有懿旨否?”
天光昏暗,又下着淅沥的雨,正好没让人看清马车上的公主府标记。孟摘月心头一跳,唯恐前来迎接的是母后宫中人,手忙脚乱地推了推他,道:“你回去吧,下回本宫还来接你。”
许祥完全没听明白这几句话之间的关联,只觉得公主殿下心思不定,难以捉摸。他下了马车,小内侍重新擎起青伞,远处提着灯笼的火光闪烁着逼近了。
孟摘月催着车夫掉头避开,一面又掀着帘子,伏在车门边,眼中盈盈如水、皎皎似月,跟他道:“我可走了啊。”
许祥躬身垂首,摆出恭送的姿态。
孟摘月委屈道:“我可真走了啊……”
“恭送殿下……”
他话没说完,另一边的灯火映在了脸上。胆大妄为的昭阳公主再也留不得,背后蹿上来一股畏惧害怕的寒气,兵荒马乱地落荒而逃。
此时,内狱的内侍已经迎到了面上。
“许秉笔夜安。”内侍探问,“这样雨天,竟没接得上您,嗳,那马车是……”
许祥转身向宫禁中行去,淡淡道:“偶遇途中,相助而已。”
……
在关于爱慕对象不解风情的这件事上,公主跟小郑太医一定有话题可聊。
惠宁二年七月初七,慈宁宫。
七夕佳节。
董灵鹫的七夕佳节被政务搅扰,即便昨夜让小郑太医劝说动了,还揽着他缓了许久,但事到眼前,容不得人逃避忽略。
太后阅览着麒麟卫连夜从监察御史周尧处得到的蛛丝马迹,案上还压着一份当初审讯张魁的记录。她提起御笔,写了一道懿旨,让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容许内缉事厂秉笔太监许祥、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旁听。
这五方当中,就有三人是董太后的心腹耳目,即便是都察院御史,也累年仰承皇太后恩情,这种三司会审几乎是不可能被有心人插手的。
亲手写完这道懿旨,董灵鹫才搁下御笔,道:“衡儿,誊抄一份,这份送到皇帝的归元宫去。”
后半句是给瑞雪说的。
瑞雪姑姑垂首称是,便上前接过了郑玉衡手中研墨的活儿,低着眸光监督他誊写旨意。
郑玉衡已陪她到晌午,一面挽袖执笔,一面扫视着懿旨中的话语,轻问道:“这件事有眉目了么?”
董灵鹫一手转着小指上的护甲,眼中还显露出沉思之态,她道:“周尧的供词弊病百出,恐怕没有说实话,要等三司会审的结果。至于张魁曾吐露的往来朝臣……朝野上下,哀家莫不是亲自衡量,纠察到底,这么大的动作,究竟漏了谁……”
郑玉衡道:“竟然这么不见棺材不掉泪……”
“周尧是你的同科进士,”董灵鹫瞥了他一眼,“吏部将他调为监察御史,还不足一月。他是寒门子弟出身,可惜望族没落,家中再无旁支,只有一个爱妻、一个女儿。”
郑玉衡被这几个字触动三分,喃喃道:“家无余财、爱妻幼女……”
董灵鹫颔首。
“娘娘,”他忽然道,“就算是三司会审,他也不会说的。”
“为何?”董灵鹫问他。
“这样的家世,太好拿捏了。”郑玉衡很是冷静地道,“他跟贪污军饷案有关,已经命犯死罪,若是背后贪腐者以妻女为威胁,即便是千刀万剐,此人也绝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董灵鹫手中动作一顿,轻声:“酷刑无数,死都是一种奢望,也能扛得下来么?”
“可以的。”郑玉衡回望着她,眼神中已经褪去了胆怯敬畏,很是专注,“若是为妻……为女,臣也可以。”
他险些就要把后半句“为女”给落下了。别看只是区区两个字,要是忘记说,那就太没个敬意、太没自知之明了。
谁能称她为妻?能称她为妻的只有埋在皇陵里的先圣人,他在众人眼中,连明德帝的半分尊贵都比不上。
郑玉衡飞快地低下头,继续誊写旨意,将心思尽数收敛起来,却还忍不住摸了一下脸。
董灵鹫倒是没太注意他话中的停顿,而是被启发了一点儿,指尖不疾不徐地叩着案侧。
过了片刻,郑玉衡将懿旨誊写清楚,交给了瑞雪姑姑。瑞雪亲自带人送到归元宫去。
这么会儿的工夫,另一头小厨房的内侍太监已经悄悄来问过三次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眼瞅着瑞雪姑姑出去了,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内侍太监知道蒋内人与郑太医关系好,素来小郑太医又是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的,便悄然委托侍候熏香的蒋内人。
小太监道:“蒋姐姐玉安,快救救奴婢一命吧,娘娘再不用膳,那头陛下、皇后娘娘问起,又要责罚我等侍奉不周了。”
蒋内人正添香,将金兽香笼的盖子放下,朝正殿珠帘内望了一眼,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区区一个从八品的长使,能在正殿里伺候,已经很靠姑姑的抬爱了。”
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火烧火燎地,嗓子都哑了:“您不是跟小郑大人说得上话么?好姐姐,就当发发慈悲,一辈子记您的好。”
蒋内人看了看他,想到上回小郑大人帮了她,也觉得郑太医脾气甚好,或可恳求一番,便犹豫道:“我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可不许说我。”
小太监点头哈腰:“哪有的事,成不成都靠着姐姐的善心。”
蒋内人撂下香炉,先是净了净手,消去指间的浓香淡灰味儿。随后从侍茶女使那处取了一盏茶,送到郑玉衡案边。
她不敢面对娘娘,所幸郑玉衡此刻已写完懿旨,没有在董灵鹫的近身处,她才大着胆子来,奉茶时极小声道:“娘娘还没用膳呢。”
郑玉衡果然从医书间抬首,道:“……她方才忙,我不知怎么开口。”
蒋内人道:“大人只要提一提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苦,娘娘自然不为难人的。”
郑玉衡道:“好。”
蒋内人退下后,郑玉衡便从案边起身,悄悄走到董灵鹫的身侧,见她对着刑讯记录入神,不由得浅浅扯了一下她垂下的宽袖。
袖摆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金光熠熠。
董灵鹫没回头看,倒是很自然地反手扣住他的腕,将他拉到身侧,把衡儿冷玉般的手放在膝上。
郑玉衡道:“娘娘……午膳还没用。”
董灵鹫其实没有在听,她还在想郑玉衡先前的话,思索着要如何才能从一个明知必死的人口中撬出话来。
太后不自觉地摩挲着他的指腹、掌心,道:“你说,若是哀家也同样以他妻女作为筹码,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
郑玉衡知道她没有听自己说话,便低下身将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刚要再提醒一遍,就见到董灵鹫转过头,她鬓发间的金色步摇颤抖如蝶,一股夹着檀木气的芬芳如捉影般飞过他的面颊。
郑玉衡的话一下子卡在喉间,耳根蔓延起鲜艳的红。他心如擂鼓,对视到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
董灵鹫看着他,道:“衡儿?”
郑玉衡眨了下眼,稳住声音:“臣在。”
“你在听吗?”
郑玉衡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不仅不为此愧疚,还突然顺理成章地反问:“娘娘在听臣的话吗?”
董灵鹫愣了愣:“你说了什么?”
郑玉衡道:“娘娘该用膳了。”
董灵鹫:“这很重要吗?哀家说得可是军国大事……”
“很重要。”小郑太医严肃地道。
董灵鹫生怕他又搬出以前那套,弄出什么她欺负他的话术来,便跟杜月婉吩咐:“传膳。”
月婉姑姑看了郑玉衡一眼,领命而去。
不多时,内侍并十几个女使鱼贯而入,在珠帘内摆膳,桌案、坐席、洗漱用具,一概安置完毕,又先上了一道漱口的香茶、以及净手的玉盆。
素来董灵鹫一人用膳,这次月婉姑姑特别交代,给小郑太医添了一席。
眼前菜品清淡养胃,皆是调理佳品,有几道还是郑玉衡跟厨娘们议论撰写出来的养身药膳。
董灵鹫擦了擦手,忽然想到:“今日是七夕?”
郑玉衡道:“是。”
他顿了顿,小心地望着对方的神色,带着一点点居心不良、一点点邀宠意味地低声补充道:“还是臣的生辰。”
他是七月初七降生的,今日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小郑:我是清白的!
现在的小郑:好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邀宠啊QAQ
第31章
十九岁啊……
董灵鹫自己的十九岁是什么样子来着……那些记忆几乎久远得模糊不清了, 只想起她对“觅得佳婿”的幻想,早在这以前便已经消磨干净, 要是真要追寻天真烂漫的时候, 恐怕还要再往前推个几年不止。
她抬起眼,看着此刻温文乖顺,静静陪膳的小郑太医,道:“这个生辰很妙, 牛郎织女相会鹊桥, 乞巧穿针, 男女相会, 就是姻缘神也会庇护你的。”
郑玉衡道:“臣只要娘娘庇护就够了。”
董灵鹫却只是微笑, 并不言语。在她心里,即便她将郑玉衡耽误几年,也没有所谓的跟他偕老终生的想法——那都太远了, 年轻人的心性计较不定,或许哪一日小郑太医便突然醒悟、突然不愿意了呢?
他即是她的爱物, 若是用权势逼迫、满足私欲,就算是一份爱物,也将会反招愁怨。
董灵鹫的心肠很硬, 硬到为一位相伴二十年的好友守灵送葬时,为家国而计, 连哭一声的空隙都没有, 可她的心肠又很软,光是郑玉衡红着眼睛,她就已经放下那些苛刻的距离, 安慰地将他抱在怀里。
宫中也是过节的, 按例当有赏钱。不过这些事不需要董灵鹫操心, 自然有女官们安排妥当。她环望了正殿内外一眼,吩咐道:“让她们都休息去吧,别为了我过不成节,只留几个看宫殿就够了。”
杜月婉道:“娘娘慈悲。”
说罢,杜月婉便将各处的女使遣散,分发了节庆的赏赐,只在每处要务上留一人,并嘉以更多的赏钱。
顷刻之间,慈宁宫肉眼可见地清寂肃然了许多。不过这样反而自在,董灵鹫问他道:“往常你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郑玉衡一时语塞。他的生辰哪有过得好的?除了最初的几年、尚有父亲陪伴爱护之外,只有一年比一年更不好过而已。以至于他能够记得自己的生日,都是因为这个日子太过特别,好记得很。
他想了想,道:“臣是平常之家,只跟寻常百姓无异而已。”
董灵鹫了然点头,道:“一开始也不说,过了午时才告诉我。晚上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一碗面,再就是……”
她也想不出什么事了,只能按照郑玉衡的年龄,比对自己的儿女。小皇帝和公主尚且年幼的时候,她也并不是个十分称职的母亲,因为那时孟臻初登大宝,国朝不稳,各类乱象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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