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董灵鹫信手下棋,随意地想了想,思索道:“或许是皇帝吓着他了……大约也是觉得哀家不上心?不曾护着他?还是……真听了诚儿的话。”
瑞雪摇首道:“真有这个念头,也不会受陛下为难的苦了。”
董灵鹫说:“也是。”
她是经验丰富、年岁积淀而成的老辣猎手,心胸广博,而且非常会自我克制、自我审视,即便是喜爱他,也不会那样牵肠挂肚,将一切情绪表露在外——坐在这个位置上,喜怒形于色是一种要命的忌讳。
檐外,雨滴芭蕉声,淅沥细碎。
董灵鹫打了一张棋谱,提笔将这张谱子勾出来,低头注视着棋盘:“瑞雪,将那本《忘忧清乐集》取来。”
瑞雪姑姑应了声,却有人快她一步,在架几案上将这本名书取来,放到了董灵鹫手边。
太后娘娘还是没抬头,只伸手翻页,刚探手过去,便碰到一段修长冰凉的手指。
她顿了顿,没说话,只将书抽出来。
郑玉衡跪坐在棋枰一侧,身姿如玉。他身上还有一点儿药膏的青草味道,夹杂着淡墨书卷气,此时拢了拢袖,低声道:“臣向娘娘请罪。”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
几日不见,小郑太医的状况似乎不大好。他仍这么温润,但触手却泛着一股凉意,神情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董灵鹫有点看不懂。
她看不懂什么叫忧思萦身,什么叫求而不得。
郑玉衡被迫跟娘娘冷却了这么段时间,他也反思过,虽然他从不觉得自己桀骜不驯,但面对皇帝陛下的刁难、面对不配为替代品的论调时,他依旧难以抑制地泛起冷傲的烈性,他深怕自己这样,会为太后娘娘带来麻烦。
董灵鹫的声音很温柔:“要请什么罪?”
郑玉衡道:“臣冲撞了陛下的御驾。”
他行礼垂首,纤长的眼睫如羽扇般,在光的缝隙下投下一片浅浅的影。
董灵鹫伸出手,她的指尖很轻柔、很温暖,指腹贴到了郑玉衡的面颊一侧,像是抚摸爱猫一样抚摸着他,细致地安慰、耐心地驯养。
她道:“伤得重吗?”
郑玉衡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他抑制了许久,那股渴望还是从骨骼里满溢出来。通过她的指尖,毫无阻挡地流泄而出。
郑玉衡有时会想,他对娘娘的渴望,或许有龌龊荒唐的冒犯之心,这是值得被千刀万剐的罪行,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像是下雨天路过佛像的一只野猫,漂泊无乡,他在为佛像遮雨的伞下蜷缩栖居,在淋漓的雨声中,望见了菩萨低眉。
这一刻,仿佛就是这样的雨,秋色渐浓。
董灵鹫只是摸了摸他,忽然便被小郑太医握住了手,他不再烫到般地松开,而是收拢贴合,握得很紧,仿佛稍微一松手,这眼前的一切就成了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董灵鹫轻轻道:“来。”
郑玉衡顺着她的牵引,一点点贴近,靠在太后娘娘身畔。
董灵鹫掀开《忘忧清乐集》,空闲的那只手却在摩挲着他的手掌,沿着他的骨架、骨骼的弧线,一点点地描摹、绘制,这隐秘的探索,几乎让郑玉衡喉口发紧。
他望着董灵鹫的侧脸,目光一动不动,心中却在想,娘娘,您什么时候看着我的时候,就只是我呢?
可他不能说出口,有些事情是不堪点破的。
董灵鹫侧首看书,更改棋局,耳垂上玉坠摇动。她的手停了,指节扣在他的掌心上。
郑玉衡忽然问:“娘娘?”
“嗯。”董灵鹫语调从容,对他一贯的这么温和,“你说。”
“您……喜欢前人的《江城子》吗?”
“谁的《江城子》?”董灵鹫道。
“悼亡词。”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
董灵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这是前朝词人悼亡妻子的词,情真意切,流传极广。她以为郑玉衡是想听她的评价,便思索道:“还算喜欢。”
郑玉衡便垂下头,他缓慢地说:“可这位大词人,最后续娶了亡妻的堂妹。”
董灵鹫也稍有感慨,摇头道:“世间情爱禁不起考验。不光是情爱,人之品性,若是多以试探、多加考验,就是再坚硬的玉石也会击出裂纹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国择栋梁,便当如此。”
郑玉衡沉默了一息,随后道:“用人不疑……您就这么确信,臣会一直这么……”甘做他的替身吗?
后半句他没能说得出来。
董灵鹫笑了笑,抚弄着他的手指,点了点郑玉衡的手心,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休息几日,养得知礼了不说,还愈发清冷小性儿起来。”
郑玉衡也知道自己此前有多放诞、多不成个体统,在这种情况下,此刻的守节知礼,也不过是表面端正,光是看着就觉得假得不得了。
正此时,一旁的暖身热酒烫足了,一个姓赵的小女使跪坐在席边,为太后娘娘侍酒,她自是不便多言的,只安静地斟酒入杯,再由瑞雪姑姑轻置在案边。
这位赵内人虽然不言,但却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八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有些迷惑地想,怎么感觉郑大人跟太后娘娘的对话看似融洽,实则却都不在一条线上,同一个话题,怎么都能各说各的呢?
董灵鹫拿起酒杯,一旁的郑玉衡有些坐不住,看着她道:“太后娘娘……不可多饮。”
此为暖身之酒,有消湿祛寒之用,所以郑玉衡也只是这么劝了一句。
董灵鹫的动作停顿一刹,拉着他的手腕让人靠近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檀香交杂着桂枝芬芳,在她的吐息之间、衣袖之内,悄然环绕上来。
她将酒递给了郑玉衡,轻声:“换个法子劝我吧。”
郑玉衡接过酒杯,心口怦然,他喉结微动,刚拘束了自己这么片刻,又失了规则,他低低道:“娘娘,姑姑……还在呢。”
他边说着,边向一旁望去,突然发现别说是瑞雪姑姑了,就是刚才侍酒的那位年轻女使,也早就退得无影无踪了。
郑玉衡一时哑然,又转眸看了看,见董灵鹫的神情毫无意外,仍这么笑意柔和地望着他。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读懂对方的暗示,试探地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然后在她的目光之下贴上去,碰到她的唇。
董灵鹫不闪不避,手指轻捏着他的衣领,待尝过热酒后,才道:“你想得倒是多。”
郑玉衡脊背一僵,喉结滚动:“臣……”
“哀家只是想让衡儿陪着饮酒小酌。”董灵鹫忍不住笑,“你倒好。”
郑玉衡觉得自己的虚假伪装前功尽弃,他道:“……臣冒犯您了。”
董灵鹫说:“你不是冒犯得很熟练么?”
郑玉衡一半愧疚、一半羞/耻,安分地低头,捏着酒杯的手都攥得指骨发白了:“臣错了。”
小郑太医是惯会认错的人。要他认错,倒是简单,只是他只有心里承认了,那才是真的知错了。
董灵鹫道:“真的知错了?”
她像是悠闲而又经验丰富的垂钓者,静静地守护在自己的池水边:“是会改正的那种知错吗?”
郑玉衡迟疑了片刻,被引诱得冒上水面吐泡泡,惆怅地小声问:“能……不改吗?”
作者有话说: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轼。千古第一悼亡词。怀念的是他的发妻王弗,三年后苏轼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
《忘忧清乐集》宋代棋手李益民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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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慈宁宫当中, 常来拜见母后、聆听教诲的小皇帝,跟在殿内诊脉侍药的郑太医之间, 达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
为太后娘娘着想, 郑玉衡常常会对他退避三舍,能让则让,他毕竟是皇帝、又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而小皇帝似乎也因为暂时不能想通, 所以强自忍耐, 对郑玉衡的存在视之不见。
但偶尔两人还是会有碰面的时刻, 好在有董灵鹫从旁坐着, 不至于闹到太过难堪的地步。
涟漪散尽, 表面上的湖水平如镜。而在这漫长的平静当中,昭阳公主也渡过了整整一旬的时间,才找到机会, 跟随着月婉姑姑前往观刑。
时值惠宁二年八月初,秋风飒飒。
孟摘月一袭织金孔雀绿长裙, 窄袖褙子,腰间系着一串玉铃兰为饰,禁步随身而动, 碰出轻微的撞动之音。
杜月婉在前引着她,进入幽暗的牢狱中。
这件事没有告诉许祥, 孟摘月全当这是一份给他的惊喜, 想着能顺利见到他,还不必偷偷摸摸,实在是一桩美事。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她踏进内狱为止。
公主踩着冰冷的地面, 四周光晕昏暗, 隐隐传来不知何处的滴水声, 气氛阴森。她有点不自在,扯着月婉姑姑的衣袖,探头小声道:“姑姑,这儿好冷。”
杜月婉一个眼风飘过去,随行的宫人便给她披上一件月白披风。
孟摘月道:“姑姑,本宫说得不是温度,是……”
她也形容不出来。
杜月婉神情无波地牵引着公主,侧首聆听。
孟摘月抿了抿唇,没有描述得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空气中飘着一股铁锈的味道,泛着令人生呕的甜。
一行人绕过了一个弯,走到较为中心的区域,一片寂静的狱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恐怖的、近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这种悲嚎简直能够穿透耳膜,让人的身躯达到因听觉而痛的代入感。公主浑身一抖,缩了缩手指,有些萌生了退意。
可这样的退意刚刚浮现,她就听到这个惨叫哀嚎的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叱骂着,辱骂的对象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许秉笔。
月婉转身回头,轻轻问:“殿下?”
孟摘月动了动脚步,抚摸着发麻的指尖,下定决心道:“我们走吧。”
杜月婉颔首。
越是接近,那种令人感同身受的悲鸣就愈发清晰,近到一种特别的地步后,孟摘月甚至能听见其中交杂的痛喘、还有痛哭流涕的求饶声。
这条路是看不见囚奴惨状的,连道路都因为公主的到来而提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她还是无所适从,有一种想要即刻退出去的畏惧。
孟摘月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跟着姑姑停在一片漆黑的帷幕前,然后略微发软地坐在侍女准备的座椅上。
杜月婉吩咐道:“把幕布收起来。”
“是。”
女官上前几步,将宽阔、不透风的黑幕向一侧拉起来,露出刑室内部的面貌。当这块黑布从封闭的牢笼间掀开时,那股直冲脑海的血腥味儿、肢体残败的腐烂气息,直直地冲击过来。
孟摘月一时呆了。
这块黑布遮挡着刑室的后方,面前的墙壁正对着刑架,裁出了一块可以容人观看的、不太大的孔洞。
孟摘月心口悬起,她对着这道孔洞,可以看见刑架的背后,看到浑身战栗的受刑人,也可以看见——她心目中那只飞入怀抱的蝴蝶,正眉目冷峻地立在对面。
许祥不知道她在这里,纵然他发觉这里面有人,也无法得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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